太平年 第十七節 承宴甘露

作者 ︰

上午陽光熱烈,午時過後卻下起雨來。地面的暑氣還未散盡,被雨水一澆,悶悶地壓在地皮上。這個季節的洛陽,像極了長安。

上官婉兒獨自站在窗前,窗外是一片牡丹園。花枝上系著銅鈴,在雨中發出琳瑯的聲響。恍然間是那一年長安城大雨,在大明宮的廊檐底下,慌張的她撞入那個男子懷中。

那一年她十五歲。如今,她已三十四歲。而他,竟已經離開了十五年。

十五年,太過漫長的歲月,漫長得讓天下所有人都忘記了他的祭日,包括他的親生母親。

每一年的今天,只有上官婉兒一人站在這廊檐下,祈禱他遠在千里之外的英靈,能夠安息。

「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一聲嘆息,化入滿地落紅之中。

「婕妤,趙公公來了。」身後,宮娥通報道。

上官婉兒抬手拭去臉上的淚痕,轉身時聲音已再無波瀾︰「請他進來。」

掌事宦官身穿墨綠色圓領官服,頭戴紗帽,手中白拂垂墜,躬身說道︰「婕妤,聖上在甘露殿傳宴,請您過去。」

「宴請何人?」上官婉兒問道。

趙公公躬身說︰「今日上午新近入選的東宮娘娘們來給陛下請安,陛下便留了她們用午膳。」

「可有人陪宴?」上官婉兒問。

「有的。太平公主昨夜留宿宮中,今天也要陪著用膳。陛下還特別傳了太子和韋良娣,還有東宮幾為公主。」

上官婉兒挑唇一笑,今天的宴席可熱鬧了。她淡淡說道︰「公公請先行一步,我換過衣服就來。」

絳紫撒花敞胸曳地長裙,外披玫紅五色孔雀紋半袖罩衫,胸前鵝黃束帶順著裙擺垂墜,落在隱約的雲頭絲履上。韋良娣站在銅鏡前,抬手將三鳳金釵插入高髻。厚重的鉛粉遮住了她原本的眉目,她手持粉餅,恨不得將臉上的胭脂點得再艷些。

今日這場宴席,她絕對不能輸了陣。

幾日來,武則天的心思她也看明白了幾分。武則天下旨封李顯為太子,卻將身為正妃的她貶為良娣;太子已年過三十,膝下子女環繞,武則天卻仍要為太子選妃,意圖無非就是要打壓她所出的子女;太子選妃卻由公主主持,武則天允許臨淄郡王觀禮,而她這個正經的太子良娣偏偏不許進入華春堂。自她隨太子返回洛陽之後,武則天每每設宴從不請她。今日眾采女剛剛入宮,神皇陛下就迫不及待地召開家宴。這哪里是為了迎新,分明就是給她這個舊人立威。

韋良娣努力壓下心中的火氣,沖著鏡中滿面鉛華的自己微微一笑。武則天是怕她亂了太子的心智,怕她掌控太子,干預朝中。所以,武皇越是打壓她,就說明李顯的太子之位越穩。李顯的太子之位越穩,自己的出頭之日就越近。

忍住,現在必須沉住氣,與那老太婆好好周旋一番。

「良娣,好了。」侍女將裙擺鋪正,低頭立在一旁。

「鶯兒,你看我今天這妝容怎樣?」韋良娣問。

鶯兒抬頭看了看鏡中,微笑說道︰「良娣雍容華貴,儀態萬千,即便是素顏也是極美的。」

韋良娣看著鏡中的自己,問道︰「與那些新進宮的丫頭們比,如何?」

鶯兒低頭說道︰「良娣,您是太子的結發妻子,怎麼能把自己和那些乳臭未干的小丫頭比呢?再說,她們就算生得再狐媚惑主,太子的眼中,也只有您一人啊。」

韋良娣深深吐了口氣,說道︰「說得好。」

男人的心是爭不來的。若是真的落到爭搶的地步,也就沒意思了。她轉身,華服垂墜,說道︰「備輦,甘露殿。」

甘露殿在上陽宮別苑,毗鄰洛水,清雅宜人。此時宮內已布好了席位,頭前來的東宮新妃們早已入座。這是她們第一天以嬪妃身份向神皇陛下請安,沒想到陛下竟賜了宴,真是無上的榮耀。此時神皇陛下正在更衣,她們便先來此處等待。裴媛的對面坐著尹襲月,她一直咂舌感嘆著這甘露殿的華美,惹得裴媛一陣白眼。

正席上龍桌案空著,兩旁一左一右亦虛席以待,想是今天還會有什麼人來。等了一會兒,便听宦官通傳︰「神皇陛下駕到,太平公主到。」

殿門轟然開啟,眾人俯身下拜。明黃色的袍角緩緩拂過絲毯,絲履上的金刺繡線照得人眼花繚亂。許久,殿上一女子高聲說道︰「都起來吧。」

「是。」眾宮妃起身,漸次落座。

武則天一身明黃錦袍,未加冠冕,大幅袍袖在她身側鋪展開來。她高高坐于正席,身穿圓領男袍的上官婉兒隨侍在側。龍桌案左手邊,太平公主煙眉橫掃,粉面含春。

此時,宦官高聲道︰「太子到。」

眾宮妃起身行禮,卻又忍不住想要抬頭看看自己未曾謀面的夫君。大殿門外,太子李顯緩步走來。他面色沉郁,鬢間生著絲絲華發。明黃的太子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仿佛披著別人的皮肉。他的身後,韋良娣盛裝華服,氣勢逼人。

二人上殿,在武則天駕前下拜,道︰「兒拜見母親。」

武則天的目光在韋氏那一身珠翠上略一停頓,緩緩道︰「起來吧。」

二人起身。太平公主對李顯點頭笑道︰「顯哥哥。」李顯點頭還禮,走到龍桌案右側落座。韋良娣本想與他同席,剛一斂裾,余光卻掃見太平公主審視的目光。

良娣非太子正妃,與太子同席,罪同僭越。

韋良娣壓下心中火氣,轉而走到下席,與新進的嬪妃們同座。

武則天的目光掃過眾人,問道︰「雪霽怎麼沒來?」

上官婉兒躬身答道︰「派人去請過了。楊公主身體略有不適,正在宮中靜臥。」

武皇眉頭微蹙︰「可曾派人去瞧過?」

「尚藥局三位醫官都在那兒陪著呢。」上官婉兒道。

武則天點點頭,又問道︰「怎麼不見安樂她們?」

話音剛落,門外一個聲音清脆︰「裹兒來遲了,請祖母恕罪。」

聲音未落,一道嫣紅的身影走入殿中。安樂郡主一身胡服騎裝,身姿颯爽,英氣逼人。韋良娣看見她,唇邊不禁升起一絲笑意。

安樂郡主大步走到殿前,俯身說道︰「裹兒今日與幾位王兄打馬球,一時忘了時間,請祖母恕罪。」

「打馬球?」武則天緩緩道,「那動輒傷筋動骨的玩意兒,你一個小姑娘家跟著湊什麼熱鬧。」

安樂郡主揚起頭,說道︰「王兄們能玩,我也一樣能玩。」

武則天看著她,唇邊含笑︰「這脾氣,倒是像我。說說,誰贏了?」

安樂低頭,嘴唇一扁,道︰「回祖母,三郎贏了。」

武則天看她那副可憐模樣,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一旁,太平公主笑道︰「論馬球,洛陽城內還無人是隆基的對手。他也真是,不知讓著點堂姐。」

武則天擺手道︰「球場如戰場啊,哪兒是能讓得的。」她對安樂郡主說道︰「去吧,挨著你母親坐著。」

「是。」安樂行了一禮,走到韋良娣身邊坐下。韋良娣抬手,含笑幫她拭去額上的汗水。

眾人落座。上官婉兒沖著立在門邊的趙公公點了點頭。趙公公會意,高聲說道︰「開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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