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鄰水而建，管弦絲竹聲飄飄入雲，與浩渺的煙波渾然一體。殿內四面窗子大開，水上清風穿窗而過，只吹得帷幔飄飛。太平公主低聲與武則天說著什麼，殿上君王哈哈大笑，其余人雖不知為何，便也跟著笑。殿中舞姬長袖飄舉，美艷如謫仙。
一曲舞罷，眾舞姬紛紛退去。太平公主含笑說道︰「顯哥哥，我給你選了這麼多美麗的妃子，你可還沒謝我呢。」
李顯的目光不經意看向韋良娣。後者只是低頭吃酒，沒有絲毫表情。李顯一笑，那笑容未達眼底便迅速隱退︰「多謝妹妹了。」
「母親，你看顯哥哥，一點都不經心。」太平公主側目說道。
武則天微笑︰「你哥哥還不知這些嬪妃的好處，如何謝你呢？」
太平公主聞言哈哈大笑起來。李顯亦是一笑，笑容中卻有一半是勉強。座下，安樂郡主眉頭微蹙，剛要張口，卻被韋良娣按住了手臂。安樂側頭一看，母親面色如常，按著她的手卻加了些力道。
上官婉兒靜立一側，只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
太平公主收斂了笑意，說道︰「顯哥哥不知道，那我就先夸賣一番吧。這里面，有名門貴第的淑女，有家財萬貫的貴女，更有絕色傾城的才女。」
太平轉向武則天，說道︰「這新晉嬪妃中有個叫尹襲月的，一首海棠詩才冠群芳。我想著，這麼好的女子，不入我帝王家就是明珠暗投了。今日景色正好，母親不妨讓她出來作詩一首，助助興啊？」
尹襲月就坐在殿下，听到這話心里已如打鼓一般。那日的詩是楊辰替她寫的，她背了三日方才背下來。本想著應付過采選就萬事大吉了，誰料風頭太過，今日竟被臨場邀詩，豈不是要原形畢露？她低眉，額上滲出細細的汗來。
座上，武則天興味頗高。她本就是愛詩之人，聞說有詩才絕佳者自然不肯放過︰「是麼。尹氏何在？」
尹襲月面色慘白，抬眸正對上裴媛探究的目光。
「尹氏？」太平公主叫道。
尹襲月起身，走到大殿前俯身下拜，道︰「妾身拜見陛下，拜見太子，拜見公主。」
「抬起頭來。」女皇說道。
尹襲月緩緩抬起頭。她五官本就出眾，今日脂粉淡施，蛾眉輕掃，更將那韶華少女獨有的青春美好展現出來。武則天微微點頭︰「果然是個美人。」
韋良娣眸中暗芒一閃，卻仍舊不動聲色。
「听說你尤擅賦詩？」武則天問道。
尹襲月低垂著頭，不知該如何回答。此時是斷不能否認的，可若是承認了，陛下讓她現場作詩，也一樣落得原形畢露。她低頭，撐著地面的手臂竟在微微發抖。
就在此時，身邊一個身影翩然下擺︰「回稟陛下，尹姐姐的詩才卓絕，我們姐妹在清涼殿中早有所見。只是今日，姐姐怕是作不得詩了。」
「你是何人？」武則天問道。
女子低頭答︰「妾身是東宮待詔，裴媛。」
武則天雙目微眯，道︰「她如何作不得詩呢？」
裴媛低頭道︰「記得陛下曾在百官面前稱贊上官婕妤的詩才天下無雙。今日有婕妤在上，妾身們豈敢班門弄斧呢？」
這回答著實巧妙。武則天一怔，繼而搖頭笑起來。
上官婉兒低身笑道︰「陛下，倒是奴來得不巧了。」
「你少裝乖。」武則天含笑斜了上官婉兒一眼。眾人皆笑起來。
尹襲月心里一松，感激地看了裴媛一眼。裴媛也沖她微微一笑。
尹襲月深吸了口氣，說道︰「啟稟陛下，妾身願以一場歌舞，為陛下和太子助興。」
「你還會跳舞？現在的女子，果真是多才多藝。」武則天頷首說道。
一旁，太平公主笑道︰「還好婉兒姐姐不會跳舞，不然今天連歌舞都沒得看了。」
上官婉兒低身道︰「公主取笑了。」
武則天含笑倚回榻上。上官婉兒對尹氏點了點頭。
尹氏再拜起身，雙臂橫舉，手腕一抖，背身站成胡旋舞的起勢，臂上披帛隨風飄舉。
沒有管弦絲竹伴奏，沒有胡人舞樂擊打。尹襲月一人踏歌而舞，舞得蓬勃而激烈。大殿正中，她越轉越快，雙足仿佛離地一般。堂下眾人無不瞠目結舌，胡旋舞並不稀奇，可漢人跳胡旋舞能跳得如此飄逸出塵，卻實屬罕見。
一舞既畢。尹襲月面色不改，氣息不亂。她收勢，披帛仍舊飛舞著，如同一只彩蝶，翩然下拜。
「好！」武則天撫掌喝道。
眾人皆嘆︰「好。」
尹襲月低頭︰「謝陛下」
武則天起身，對著坐下尹襲月說道︰「如此舞姿，連宮中歌舞坊的舞姬都望塵莫及。我若不賞你，還真說不過去了。」
武則天揚聲道︰「婉兒，擬旨。」
「是。」上官婉兒上前下拜。
「封東宮待詔尹氏為奉儀……」
武則天話音未落，忽听堂下一個聲音說道︰「祖母請慢。」
眾人皆是一驚。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在神皇陛下面前插話。安樂郡主起身離席，跪在大殿正中，說道︰「裹兒以為祖母如此封賞並不妥當。」
「裹兒！」李顯面色微白，厲聲喝住自己的女兒。他起身下拜，說道︰「母親，裹兒從小在鄉野長大，宮中的規矩還不習慣。請母親饒恕她吧。」
太平公主側目看著韋良娣，她卻仍舊沒有任何反應。
武則天微微闔目，道︰「我何時說過要處罰她了？」
李顯低頭下拜︰「謝母親。裹兒，還不謝過祖母。」
安樂郡主仰頭說道︰「還請祖母听孫女一言。」
武則天目光渾濁，淡淡道︰「你說。」
安樂郡主站起身，揚聲說道︰「尹氏的舞跳得確實好，可祖母因此而給她晉封，孫女以為有欠考慮。昔年漢成帝寵妃趙飛燕舞姿輕盈，能在掌上起舞，也因此封了皇後。可趙飛燕是什麼人？狐媚惑主，誤國誤家！以這種人為皇後，漢朝沒有不衰敗的道理。」
太平公主雙目微眯，說道︰「裹兒，你的意思是說，我給咱們大周選了個禍害？」
韋良娣放在膝上的手倏然握緊。
「姑母，裹兒不是這個意思。趙飛燕美色誤國，可我看這個尹氏還沒那個本事。」安樂郡主瞥了一眼身後跪伏的尹襲月，說道，「祖母，孫女以為只是不能因舞姿而給嬪妃晉封。嬪妃晉級，憑的是資歷，是才干，是賢德。祖母如果這次加封了尹氏，無疑就是鼓勵其他嬪妃以同種方式魅惑君主。如此，才是我大周王朝的禍患。」
大殿上寂然無聲。太平公主雙眉緊蹙，靜靜盯著堂下的女子。上官婉兒心思回轉，早知道這安樂郡主不容小視，如今看來，其機智勇敢，更勝她母親一籌。
韋良娣雖面色如常，一顆心卻幾乎要奪胸而出。她努力壓制著自己的心跳，目光落在上首面色慘白的李顯身上。
許久，武則天終于緩緩說道︰「裹兒這話在理，倒是祖母欠考慮了。」
眾人皆是一怔。上官婉兒率先下拜道︰「神皇陛下聖明。」
眾人隨聲和道︰「陛下聖明。」
韋良娣微微舒了口氣。忽然，武則天睜開眼楮，說道︰「裹兒，依你看，應當如何賞呢？」
安樂郡主俯身一禮，走到桌前，將自己的馬鞭取出，雙手捧到尹氏面前，說道︰「尹氏，這是本郡主的心愛之物，是我九歲那年父親送給我的。我今天將它賜給你，希望你能再悟出個‘馬鞭舞’來，逗我祖母和父親一笑。」
尹襲月面色一白。這話中意思，分明就是把她當個樂籍伶人。
她臉色一白，低頭啞聲說道︰「謝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