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起來，楊辰便覺得頭昏腦脹，早飯之後更是嘔吐不止。去尚藥局請了醫侍來看，只說是中了暑，吃幾服藥，休息兩天就好。楊公主雖沒有來看她，卻派了自己的近身宮女來照顧。
宮女原叫雪宜，因避諱楊公主「雪霽」之名，便改為相宜了。與楊公主的冷清不同，這丫頭倒是愛說愛笑，不過一日就跟楊辰混熟了。
「娘子看我們公主好像性子冷清，其實她只是不愛說話而已，為人是極好的，待我們下人也多愛護。我們欒華殿的人都是好福氣，楊公主心眼兒好，東苑的永泰郡主更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娘子剛來，過些日子你就明白了。」相宜伺候楊辰喝完了藥，一邊收拾藥碗一邊說道。
楊辰躺在床上，問︰「那你們這兒的魯掌宮，也是好脾氣嗎？」。相宜一笑，說道︰「掌宮是高宗年間的老宮人，沒事喜歡拿個架子，教訓個人什麼的。」
相宜壓低了聲音，說道，「她那張嘴最是招人恨，這兒的人沒少被她罵過。」說完了這句，她便又恢復了尋常的聲調，「不過她為人還不錯。前些日子小廚房的鶯兒家里出了事，還是魯掌宮給托關系放她出去的。」
相宜含笑說道︰「在這宮里，不捱她的罵才不正常。她若是說了什麼不好听的，娘子只別放在心上就是了。」
楊辰只是微笑，淡淡點了點頭。
楊辰是那日在殿前候詔時中了暑，吃了幾服藥又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沒事了。用過朝食，她本想往楊公主那兒問安，卻听說公主和永泰郡主去了上林苑游園伴駕，一並帶走了近身宮人和隨行僕役。整個欒華殿仿佛瞬間空了一樣，只有初夏柳梢的臥蟬，依舊唱著長短的詩句。
楊辰獨自坐在桃樹下的石台上。不過一夜的時間，滿樹的桃花謝了，枝干上抽出女敕綠的芽。窗前懸掛的結成人形的艾草隨風搖擺，看上去不似闢邪之物，卻像是招魂的鬼怪。
這寂寂庭院，只剩下她一人。
就在此時，廊道內傳來細微的腳步聲。垂花拱門前一人快步走來，楊辰站起身，一瞬間四目相對。李隆基看到她，微微一笑。
楊辰見了他，先是一驚。繼而想起上次花園里的事，還有魯掌宮的那些話，仍有些氣惱。眼下院子里只有他們二人，若是讓人看見，不定有說出什麼不入耳的話來。
楊辰轉身就往房內走。李隆基叫了她兩聲，卻不見她停下，自己便快步跟上，問道︰「你為何躲著我？」
「我哪有躲著你？」楊辰一心只想著避嫌，低頭往前走，道，「倒是你，為何要跟著我？」
「我就是來找你的，自然要跟著你。」李隆基說道。
楊辰猛然停下腳步，抬頭看他，問︰「郡王殿下找奴何事？」
「我……」李隆基被她這麼一問，一時支吾。
楊辰低眉說道︰「看來郡王殿下也沒什麼事。奴告退了。」
她說完，大步往前走去。
眼看房門就在眼前，李隆基一步躍到她面前，身子擋住房門，說道︰「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你了，你連句整話都不讓我說？」
楊辰豁然抬起眼眸，咬唇看著他。眼楮里分明就寫著四個字︰明知故問。
李隆基挑眉，說道︰「好，上次花園里是我不對，我向你賠罪。」
「婢子不敢。」楊辰偏過頭，不去看他。
她的個頭只到他胸前。李隆基低眉看著她白玉一般的耳垂，盈盈楚楚，惹人憐愛。
「我只跟你說幾句話，說完了，你若還生我的氣，我立馬就走。」
他語聲溫軟，拂在她耳邊。楊辰心底某處一陷，只是低著頭，不走，也不應聲。
這便是默許了。李隆基急忙說道︰「那日在花園中是我不對。我不知娘子是待選的良家女，言行輕浮，多有得罪，請娘子原諒。」
他躬身行禮。楊辰站在原處，仍舊不說話。
李隆基說道︰「再一則，我是來還娘子的東西的。」
楊辰雙眉微蹙，怎麼也想不出自己有什麼東西在他那兒，便問道︰「什麼？」
李隆基一笑，從懷中取出一支簪花，遞到她面前。楊辰一看，這不正是她換取海棠的那支簪花麼？她抬眸看他，眼中盡是驚訝︰「那日含光殿中人，竟然是你？」
他含笑看著她，微微點了點頭。
那簪花抵押來的字據仍舊在她懷中。楊辰是愛極了那字，舍不得丟掉。那字體矯若驚龍，若沒有個十年的功夫絕對寫不出。她抬眸看著眼前的少年，說道︰「我不信。」
李隆基一怔︰「為何不信？」
楊辰說道︰「總之空口無憑。」
「那你如何才信？」
楊辰看著他，說道︰「你寫上幾個字，我就知道是不是你。」
院子里的青石板上鋪著灑金熟宣，截了一段桃花枝做壓風的鎮尺。楊辰取了井水研磨，純白的羊毫吸飽了墨汁，遞到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接過筆，剛要落豪，卻又頓住。他看著楊辰，問道︰「我這一落筆，如果真的是我，你當如何？」
楊辰看著他，說道︰「你要如何？」
他含笑望著她，說道︰「只要你別躲著我就好。」
他眼中光芒灼灼，竟比日光還要耀眼。
楊辰低下頭，低聲道︰「你且寫來再說。」
他一笑，揮毫走筆，寫下一個大字︰
「楊」
楊辰蹙眉，說道︰「平白無故的，你寫我的名字做什麼？」
李隆基挑眉道︰「誰說是你的名字？我還沒寫完呢。」
他抬手，一揮而就︰
楊花凌舞醉春陰，曉睡荼靡綠綺琴。
飄若浮雲，矯若驚龍。這字體，竟然真的是他。
都說字如其人。如此恢宏磅礡，氣象萬千的筆體，又怎麼會出自凡人之手？
楊辰望著這字怔怔出神，李隆基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後，在她耳邊輕聲說道︰「那日東宮采選，我也在場。我知道，海棠是你所借，海棠詩亦是你所寫。你說，世間縱有花如許，臨風只念縞衣人。不知你的縞衣人，究竟是誰？」
他的氣息從身後將她包裹，讓人無處躲閃。楊辰面頰緋紅，手心滲出細細的汗來。
他走到她面前站定，低子望著她的眼楮，說道︰「自那日宮城夾道內縱馬相遇，你的眉目就已經印在了我的心上。楊辰，我能否做你的縞衣人？」
這一刻暖風拂面，桃花漫天。他的雙眸如北斗星般璀璨，仿佛長夜之中，她唯一的祈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