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又說過些什麼話,楊辰已經記不清了。那一刻仿佛一個夢,漫長而恍惚,醒來時夢中人的言行已經褪去,不散的,是那一點驚悸和甜蜜,猶自縈繞在心頭。
楊辰獨自倚窗,五月的風帶著淡淡的暖意,輕輕將她發絲揚起。閉上眼楮,她仿佛又看到了他灼然的雙眸,可仔細回想,卻又說不出他具體的相貌。
這便是喜歡吧。喜歡那個人,所以怦然心動,盲目了一切。
不過,楊辰也並不是全然喪失了心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他們之間隔著怎樣的鴻溝。她知道這里是皇宮,一個不慎就可能使自己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所以她要冷靜,她要耐心。韋良娣在嫁給太子前不也是太平公主的伴讀麼?只要她肯耐心等待,一切並不是沒有希望。
可是,她又如何能冷靜?就像無法抑制柳樹在春日里抽出新枝,無法阻擋滿園牡丹的盛放,她也無法控制自己的心隨著他的到來而跳躍。可她必須控制。以後陪公主在崇文館讀書,見到他的機會太多。她必須控制自己,以提放周圍那一雙雙眼楮。
她似是捧著一個無價之寶,恨不得揣進心里,生怕被別人奪去。五月的夜風像是一雙手,靜靜安撫著她的心事。
一輪明月,懸在太初宮大殿的房脊上。
風吹著檐角的銅鈴,發出琳瑯的聲響。大殿四角擺著燈台,灼灼燭光照得殿內亮如白晝。韋良娣獨自坐在妝奩鏡前,任宮娥為她卸去那繁重的發飾。
東宮掌宮周氏緩緩走來,立在殿外等待傳召。
「良娣,周掌宮來了。」晨霜侍立在側,小聲說道。
「讓她進來。」韋良娣說。
晨霜向著殿外使了個眼色,周掌宮緩步走入,低身下拜︰「問良娣安。」
韋良娣抬手摘掉那副沉甸甸的翡翠墜子,淡淡問道︰「太子今晚去了誰那兒?」
趙掌宮低頭道︰「回良娣,還是歇在了趙奉儀那兒。」
韋良娣垂眸,道︰「知道了。」
按往日的規矩,周掌宮報完了太子安寢之處便當退出,可今日卻仍舊低身站在那兒。韋良娣透過鏡子看見她,問道︰「還有事?」
周掌宮躬身道︰「是。」
韋良娣明白了她的意思,緩緩說道︰「晨霜,帶她們都下去吧。」
「是。」晨霜躬身一禮,殿內宮人分列左右,小碎步退出殿門之外。
韋良娣站起身,緩緩走到周掌宮面前。她釵環盡除,長發垂墜,月白裙擺在身後披散開來,淡淡道︰「說吧,怎麼了。」
周掌宮低身道︰「回良娣。今天吟夏殿傳了醫侍來。」
吟夏殿正是太子奉儀趙茹的居所。韋良娣眉頭微蹙,問道︰「為何傳醫侍?」
「說是今日游園時,趙奉儀昏倒了。」周掌宮未曾抬眸,說道,「老奴問過了吟夏殿的宮人,听說趙奉儀這幾日來經常頭暈,晨起還會嘔吐……」
話不用說明白,韋良娣就已經听出了其中的文章。她雖然早就料到會有這個結果,卻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殿內靜到了極處,燭火跳躍,在風中明滅不定。
「今日來的是哪位醫侍?」韋良娣問。
周掌宮道︰「起先是陳醫侍,後來鄭太醫也來了。」
韋良娣緩緩說道︰「明日把他們請過來,我要當面垂問。」
「是。」
「去吧。」
周掌宮退出殿外。大殿的門開著,一陣夜風穿堂而入,帶來一絲渺茫的絲竹之聲。韋良娣側頭望向窗外,長發遮住她的半張臉。絲竹聲的盡頭,夜色中那一處燈火長明,正是吟夏殿的方向。
沒有了胭脂的掩蓋,她面容蒼白,眉宇間猶自縈繞著十年淒風苦雨留下的陰郁。明滅不定的燭火下,韋良娣的雙目散發著凌厲的光芒。然那光芒也只是一瞬,她轉身,消失在長燈盡頭的黑暗中。
與此同時,洛陽城南的公主府里,宴席才剛剛散去。
大殿內明燭高照,席上杯盤狼藉,殘羹未冷。賓客已去,太平公主高居上首,看著眼前這一片狼藉,微微嘆了口氣。方才來赴宴的分別是秋官侍郎張柬之、御史大夫桓彥範和夏官侍郎敬暉。此三人都是經狄仁杰保舉的朝中要員,是李唐王朝的最後一絲希望。
自從並州之事走漏風聲,李隆基被囚禁皇宮已有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中,神皇陛下雖未限制他在皇宮內的行動,卻不允許他踏出宮門。表面上李隆基正逢盛寵,入住皇宮,神皇陛下甚至連上林苑游園都帶他在身邊,實際上武則天已經徹底切斷了他和相王府的聯系,將他排擠在朝堂之外。
母親的心思,太平公主自然清楚。武則天是還沒有放下對李隆基的戒心。眼下來俊臣那邊動作頻頻,萬一真的被他抓到了實際把柄,李隆基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夜長夢多,她非得有所行動才行。
今日宴飲,她已得到了這幾位朝堂權臣力保李氏子孫的承諾。萬一事情敗露,有這些老臣撐著,李隆基也不至于死得那麼快。這只是保命之策,現在,是該好好想想如何能從根本上讓母親放心。
「公主怎麼忘了,您還有一步棋未曾動用。」
萬般無奈下,她曾去相府求教,狄仁杰卻只給了她這麼一句話。
這句話一直回響在太平公主的耳邊。一步未曾動用的棋?狄相所言,究竟何意?
太平公主的雙目倏然張開。
「來人。」太平公主喚道。
門外,錦衣侍從垂首待命。
太平公主走下正席,高聲說道︰「你速去城北的張府,把張易之給我找來。」
侍從低頭說道︰「公主,已經宵禁了。」
太平公主一怔,繼而暗自一笑,自己確是太心急了。況且就算沒有宵禁,這個時候,張易之和張昌宗兄弟倆也該在宮中侍駕才是。
「罷了。你明日去遞個話,讓他來公主府見我。」太平公主緩緩道。
「是。」侍從低身,退出大門之外。
窗外,夜正長。
喑喑古琴伴著月光,整個太初宮都在張易之的琴聲中沉醉。這琴聲轉過漫長的夾道,隨風穿窗入戶,在空蕩蕩的觀風殿內回響。昏暗的燭光下,上官婉兒凝神自弈,渾然不為所動。
指間黑白棋子交錯。她閉目,思考著下一步究竟該怎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