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 第四十八節 七步詩(上)

作者 ︰

八月的陽光白花花的照在路面上,廊檐下的風已有些陰冷。內文學館眾宮人侍立廊下待命,有前殿的宮娥捧著茶果從她們面前經過,淺粉色襦裙飄蕩,偶爾露出繡著彩線的絲履,一路蓮步姍姍,听不到一絲聲響。

有內侍從紫光亭那邊來,尖銳的聲音隨著廊檐底下的風傳進楊辰的耳朵里︰「傳聖諭︰命內文學館眾宮人以石榴為題,作詩詠之,成佳作者御前賜宴——」

內侍緩步而來,雙手捧著的朱漆托盤上放著一個青瓷蓮花盤,盤子上的石榴火紅,已裂開了口,露出里面晶亮的粒子來。內侍從廊子的盡頭走過來,所到之處,廊下的宮人們皆是低頭。內侍越走越近,楊辰一顆心砰砰地跳著,心中念頭百轉。

這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若真能御前覲見,便能再見到上官婕妤,便多了一絲生機。她絕不能放過任何機會。

內侍緩步而來,待經過楊辰面前時,她上前一步,低身說道︰「奴請獻詩。」

內侍側目看了她兩眼,吩咐身邊小太監道︰「給她紙筆。」

便有宦官捧了紙筆上來。楊辰取了筆,舌忝好墨汁,在廊檐下席地而坐,靜神凝思。紙是上好的灑金宣,她在家的時候曾得過兩封,一直壓在鎮尺下舍不得用,如今再見,心下生出無限的慨嘆來。狼毫筆尖懸在紙頁上,她輕輕舒了口氣,落筆成詩。

又有幾個宮人請了紙筆題詩,不一會兒便有內侍來收。她將自己的詩輕輕放在朱漆托盤上,靜靜退回廊下。

午後的風微微地吹著,周圍靜到了極處,唯有她的心不安分地跳著。不知過了多久,內侍的腳步匆匆響起,一個聲音高聲問道︰

「楊辰是誰?」

她耳邊一聲炸響,仿佛全身的血液往頭上沖。

「楊辰是哪一個?」內侍高聲問道。

楊辰深呼吸,出列一步,低頭說道︰「奴,掖庭宮役,楊辰。」

內侍穿著墨綠色的官服,上下打量著她,沒想到竟是個奴籍女子。內侍問道︰「剛才可是你獻詩?」

她低眉︰「是。」

內侍拂塵一甩,尖聲說道︰「聖上宣你見駕。跟我來吧。」

「是。」她低身一禮,跟在內侍身後向前走去。廊子底下若干道目光射向她,她心里一陣忐忑。

不能慌,不要慌。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錯過了,便沒有下次了。

楊辰深吸一口氣,昂起頭,步履泰然。

紫光亭前華蓋招招,日光下威儀 赫。絲竹管弦之聲隱約傳來,渺茫得仿佛身在迷霧之中。楊辰一路跟著內侍的腳步穿過重重花團,在亭前的白玉石階上站定。內侍近前,低聲通報︰「陛下,獻詩的楊宮役帶到。」

低沉的聲線帶著一絲暗啞,像是上好的繡花錦緞,沉甸甸的。這聲音一出,一切絲竹聲笑語聲都戛然而止,靜得人心里發慌︰「近前來。」

素面麻布軟履踏上石階,楊辰緩步走入亭中,在金絲軟榻前十步站定,俯身拜道︰「奴掖庭宮奴役楊辰,拜見神皇陛下。」

「抬起頭來。」

女子微微直起身,那一雙清淨如水的眉目,直直撞入一人心里。

李隆基坐在桌案前怔怔望著她。楊辰,竟然是她?自那日一別之後一有一個多月未見,他心里氣她當日的決絕,故而刻意不進宮,刻意避開她。這不過一轉眼的時間,她怎麼會成為掖庭的奴役,又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楊雪霽亦望著楊辰,眸光一亮,輕聲說道︰「辰姐姐。」

「你認得她?」一旁,李重俊側頭問道。

楊雪霽點點頭,道︰「她以前是我的伴讀,我們很要好的。」

「哦,」李重俊若有所思,道,「是否就是那日崇文館前,跟著你和仙蕙的那一個?」

楊雪霽點點頭︰「正是。」

對面武氏席上,已是魏王妃的李仙蕙雙眸一亮,目光與楊雪霽交匯,皆有一絲驚訝和歡喜。

便在這一陣私語中,楊辰緩緩直起身。亭內坐滿了郡王國公,無一不在看著自己。她穩了穩心神,目光越過瓜果精致的幾案,看向軟榻上的君王。武則天正斜靠在憑幾上,她穿著金絲繡成的龍袍,大幅袍袖垂墜,在她身前鋪展開來。她已是滿頭銀絲,間或夾雜著幾縷黑發,天顏赫赫,不怒自威。此時她面含笑意,猛然看去,竟和平常人家的老夫人沒什麼區別。

武則天看著下面跪坐的女子。雖然衣著簡陋,卻透著干淨,白淨的肌膚襯著黑白分明的雙眸,讓人眼前一亮。

武則天微微蹙眉,道︰「這小娘子好生面熟,可是在哪兒見過?」

楊辰極力穩住自己的心神,低頭說道︰「奴楊辰,入掖庭前曾是欒華殿公主伴讀。」

武則天雙目微眯,道︰「朕想起來了。原來是你啊。」

楊辰垂眸,一顆心咚咚跳著。

武則天看著跪坐的女子,問道︰「那石榴詩是你寫的?」

「是。」楊辰說道。

武皇點頭︰「你再念來,給我听听。」

楊辰俯身一禮,聲音婉轉如條條柳枝,念道︰

空庭憔悴紛紛碧,

富貴花開子子離。

只在人前常開口,

誰知淚下舊羅衣。

武則天緩緩說道︰「你且解來听听。」

「是,」楊辰俯身一拜,說道,「石榴花開在五月,正是春華敗盡,夏日當初。空庭之中,夏木茵茵,唯有她一人獨放。石榴被譽為富貴之花,可奴以為,花雖富貴,果實卻不盡如人意。陛下請看這盤中的石榴,咧著口,如同人的笑臉,可是撥開之後粒粒跳月兌,子子分離。石榴看似開口常笑,其實卻飽嘗離散的苦楚。其中辛酸,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大殿內靜到了極處。上官婉兒眸色一凜,蹙眉望著楊辰。座下,李顯執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相王李旦坐在一旁,一向面無表情的臉上竟浮現出一絲陰暗而嘲諷的微笑。

武則天育有四子,其中兩子為其所害,剩下兩子一個常年被囚,一個多年流放。當年李顯在流放房州前曾留下一首詩︰「種豆南山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猶尚可,四摘抱蔓歸。」楊辰這一首詩雖是寫石榴,卻分明有映射武則天骨肉離散的嫌疑。

大殿內眾人都是經過了這些腥風血雨過來的,自然都听出了端倪。只有楊辰,仍舊毫不知情。

堂內沒有一絲聲響,仿佛山雨欲來前的窒悶寧靜。楊辰跪伏在地,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

忽然身後一個聲音說道︰「好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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