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辰低著頭,看著大理石地面上自己的指尖,蒼白如冰雪。有腳步聲緩緩而來,在她身後緩緩停下。
「小小宮婢也有如此詩才,可見神皇陛下英明神武,承天順意,我大周地杰人靈。」
這聲音,竟有些熟悉。
武則天雙眸深沉如水,緩緩說道︰「你倒是說說,這詩好在哪里?」
「這詩好就好在匠心獨具。」腳步聲緩緩向前,「詩文樂曲,本沒個定論,一千個人便能說出一千種好處來。臣以為,此詩之妙,就妙在偷得了神皇陛下的神韻。」
「崔舍人休要信口胡言,小小宮婢,如何能有陛下的神韻?」太平公主踞于席上,厲聲說道。
「哎,」武則天抬手擋住她的話,緩緩說道,「崔舍人,你且講來听听。」
崔湜?楊辰側頭,便見那繡著團雲紋飾的袍角緩緩掠過,在她身前一步站定。崔湜俯身一禮,道︰
「看朱成碧思紛紛,
憔悴支離為憶君。
不信比來長下淚,
開箱驗取石榴裙。
這首詩是陛下的《如意娘》。相比于這宮役所作的《石榴詩》,豈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麼?」他緩緩踱著步子,袍袖間縈繞著淡淡的清風,說道,「頭一句‘空庭憔悴紛紛碧’,便是來自陛下的‘看朱成碧思紛紛’。最後一句‘舊羅衣’,便是陛下的‘石榴裙’。
如此巧奪天工,費煞才思,倒真讓臣下自愧不如了。」
亭內甚是安靜。有風穿堂而過,帶來一陣花香。太平公主望著崔湜,眉頭緊鎖。上官婉兒眸若寒潭,若有所思。她們二人雖未曾言語,心中動的卻是同一個心思︰崔湜是武三思的人。眼下他冒著如此危險替這宮婢解圍,難不成,這宮婢同武三思有什麼關系?再一想那《石榴詩》,莫非是武三思企圖借宮婢之口,重新割裂陛下和太子那本就單薄的母子之情?
上官婉兒的目光靜靜投向右手邊第一席的中書令武三思。後者舉杯喝酒,一派悠然自得的神情,更讓人看不出玄機。
許久,忽然武則天一笑,道︰「解得好,解得精妙。」
堂下,楊雪霽和李仙蕙皆暗暗松了口氣。
「如此煞費苦心,朕若不賞,倒說不過去了。」武則天微微傾身,問道︰「丫頭,朕賜你列席聖宴,如何?」
楊辰心頭一喜,俯身說道︰「奴謝陛下。」
武則天點點頭,道︰「去吧,朕準你與百官同坐。」
楊辰跪在當地,雙手因緊張而愈發冰涼。如此好機會,她怎能如此錯過?
「啟稟陛下,奴有話要說。」
上官婉兒眉頭微蹙,與褚先生對視一眼。這丫頭能撿回一條命已是不易,還有什麼話說?
堂下霎時噤聲,竟比方才更安靜了。
武則天面色微沉,道︰「你說。」
楊辰俯身,道︰「婢子是掖庭奴役,與眾位大人同席,實在有辱天潢貴冑的高貴身份。奴想肯請陛下開恩,讓奴能以宮人之身伺候宴席,奴感恩不盡。」
武則天望著她,冷冷一笑,道︰「你是想月兌離奴籍?」
楊辰一顆心跳得飛快,俯身下拜,道︰「請陛下開恩。」
殿上無聲。這女子早已觸怒了君王,竟還毫無所知,得寸進尺。褚先生剛想開口替她求情,卻被上官婉兒的目光止住。楊辰若真有什麼背景,一會兒定會有人替她收拾。眼下,還是靜觀其變。
武則天一笑,道︰「你這女子,真是有趣。好,朕便給你一個機
會。當年婉兒七步成詩,朕才準許她月兌離奴籍。你若也能在七步之內作成一首詩,朕便也應了你。」
楊辰大喜,詩文與她,不過信手拈來。立刻俯身說道︰「謝陛下。」
「先別忙著謝,朕還有條件未說。」武則天緩緩道,「你的詩,每
走一步,便要以每一步的數字開頭,不能有絲毫差錯。」
堂下眾人竊竊私語,這可不簡單啊。楊辰蹙眉,低頭道︰「是。」
「還有。做得好有賞,做不好,自然也有罰。」武則天的聲音不帶一絲色彩,緩緩說道,「你若做不好,朕便治你個有辱聖听的罪名,亂棍打死,掛在宮牆上示眾三天。」
楊辰一驚,撐在地上的雙手不自覺的有些顫抖。堂下瞬間安靜了下來。神皇陛下的心思已經很清楚了。陛下存心要殺她,這女子不管是否能成詩,都是死路一條。
「陛下……」崔湜上前一步。武則天抬眸,淡淡說道︰「崔舍人,可是要代她受罰?」
崔湜蹙眉,正對上武三思陰沉的眸子,只得退立一旁。
亭內靜到了極處,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堂下跪伏的女子身上。楊雪霽望著她,綾綃帕子已在手中絞成一團。李隆基執著酒杯,深黑色的雙眸深沉如海。
楊辰俯身,說道︰「奴謝陛下。」
她緩緩站起身,往後退了幾步。葛布短襦罩在她身上,清風過處,盈盈楚楚。楊辰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目光沉靜而淡泊。身前距龍桌案不過七步的距離,這七步之後,生死既定。
她不怕,她為什麼要怕?救不了自己,救不了弟弟,一輩子屈居掖庭,與死何異?
她深吸一口氣,單手提裙,跨出第一步︰
「一入深宮里,」
楊雪霽雙目含淚,咬唇望著她。
「兩行相思淚。」
永泰郡主盛裝華服,敷面的胭脂下是別人看不到的蕭索。
「三番離別苦,」
李隆基的雙眸幽深如海。那是她幾回夜里想夢卻不敢夢見的眼神,
如今隔著這千重萬重往回看,一切竟如同大夢一場,醒來時唯剩蕭索和無奈。
「四時恨不歸。」
楊辰再向前一步,眼眶中的淚水尚未流出,便蒸騰殆盡。她對著崔湜微微一笑,一時容光耀眼,竟勝過滿園繁花。
「五更啼夢醒,」
褚先生望著她,輕聲一嘆,是惋惜,亦是無奈。
「六親喚阿誰?」
上官婉兒沉默地站在武則天身後。恍然間她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她也是這一身葛布奴服,在殿前獻詩。這七步,每一步都似在刀尖上起舞,就這麼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七步成詩拜君主,」
楊辰已來到武則天駕前,斂裙低眉,俯身下拜︰
「莫教宮花盡成灰。」
七步詩成,亭內眾人竟連驚嘆都忘了。所有人的目光聚于座上的君王。武則天微微垂目,緩緩說道︰「你們以為,這詩做得如何啊?」
堂下一片靜默。忽然一個聲音響起︰「回祖母的話。孫兒以為,這確實是一首好詩。」
眾人循聲望去。堂下,安樂郡主裙擺隨風,盈盈而立。
楊辰一怔。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第一個出聲為她說話的,竟是安樂郡主。
「祖母,孫女也這麼覺得。」楊雪霽的聲音緊接而起。
「祖母,孫兒也以為此詩極好。」義興郡王李重俊起身說道。
太平公主挑眉。這小丫頭到底是什麼來頭,竟能讓這麼多郡王公主為她求情?
武則天的目光落在崔湜身上,問道︰「崔舍人,你的文才在朝堂上也是數一數二的。你以為如何?」
崔湜低眉,只淡淡說道︰「確實是好。」
武則天側目,喚道︰「婉兒?」
上官婉兒低身應道︰「在。」
「你倒是說說,這孩子是該殺,還是不該殺?」武則天緩緩問道。
楊辰微微抬起頭,與上官婉兒的目光相遇。上官婉兒微微一笑,低身說道︰「聖上可還記得獅子驄嗎?」。
武則天側目,道︰「你少賣關子,有話就直說。」
「是,」上官婉兒低頭說道,「當年陛下馴服獅子驄,第一樣用鐵鞭,第二樣用鐵錘,第三樣是匕首。如今,鐵鞭和鐵錘都沒有用過,怎麼能直接用匕首呢?」
武則天一頓,繼而哈哈大笑,道︰「你啊,說話還是這麼刁。不過,這麼個小小的宮婢,怎麼能比得上太宗的獅子驄呢?」
上官婉兒臉色一沉,低身道︰「婉兒魯莽失言,還請陛下責罰。」
武則天一哂,道︰「你是看準了我不會罰你,才敢這麼說的。」
女皇的目光靜靜落到堂下跪伏的楊辰身上,緩緩道︰「是不是獅子驄,馴一馴便知。我記得當初這孩子就是你舉薦來的,那就還交給你吧。」
上官婉兒低身道︰「是。」
楊辰尚未反應過來,莫非,這是不殺她了?褚先生在一旁小聲說道︰「還不快謝恩!」
楊辰急忙俯首,聲音帶著一絲顫抖︰「謝陛下隆恩。」
「罷了。朕乏了,回去吧。」
「是,」內侍宦官高聲道,「擺駕甘露殿。」
身旁腳步聲紛沓,繼而漸漸散去。楊辰跪伏在地上,恍然如在夢中。她成功了,她終于月兌離了奴籍。這第一步,她終于邁了出去。
抬起頭,紫光亭內已是空空如野。
遠處傳來太監尖扁的聲音︰「起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