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辰回到觀風殿時已是下午了。她剛一跨入殿門，便有小太監迎上來，說道︰「楊宮人，你可算是回來了。婕妤正找您呢。」
楊辰心里一懸，莫不是自己誤了什麼事？忙問道︰「婕妤找我何事？」
「這奴就無從得知了，」小太監拂塵一揮，道，「你快跟奴來吧。」
急急地穿過前堂，來到後殿寢宮，路過偏門時竟見到兩輛車馬停靠，幾個雜役太監正忙著搬箱子，仿佛要出遠門的樣子。未來得及細想，楊辰已隨著小太監來到殿門前。小太監通報︰「婕妤，楊宮人回來了。」
「進來。」房內是上官婉兒的聲音。
小太監朝里一努嘴，轉過身便去了。楊辰推開殿門，緩步走入，隔著屏風拜道︰「奴楊辰，拜見婕妤。」
「進來吧。」
楊辰轉屏風而入。屏風後便是寢殿，正對面的牆上開著兩扇大窗。
上官婉兒一身紫袍男裝負手立在窗前，听到聲音微微轉過身，雙眸如寒潭，映在楊辰心上︰「你去哪兒了？」
楊辰低頭答道︰「回婕妤，奴去內文學館拜望褚先生了。」
上官婉兒看著她，說道︰「下次出門記得和人說一聲。無故離宮可是要受罰的。」
楊辰一怔，自己出門前明明同合歡說過的，怎麼婕妤會不知道呢？她心下奇怪，想解釋，又怕有不服管教的嫌疑。罷了，只當無則加勉吧。她低頭，道︰「是，奴記下了。」
上官婉兒轉過身，說道︰「今夜陛下賜宴上陽宮，你去準備一下，隨我同去。」
「是。」
上陽宮位于洛陽西南，始建于高宗一朝，二聖都曾在此听政。後萬象神宮建立，皇帝朝政燕居之所便轉移到了太初宮。每年八月，神皇陛下都會回到上陽宮賞月，以寄托對已故高宗皇帝的哀思之情。
各皇親的車架在應天門前的橫街上列隊等候，楊辰偷偷挑開車簾往外看，那麼多的香車寶馬，首尾相接，一直延伸到天盡頭。乘車的多是宮中女眷，郡王世子們則紛紛上馬，橫鞭執韁，器宇軒昂。車隊等待中，間或有隨車的宮人往來穿梭。放眼望去，遠處一片錦旗招招，冠蓋如雲。
楊辰乘坐的是觀風殿裝載細軟的車輛。狹窄的車內放著兩個木箱子，直讓人腳都沒地方放。上官婉兒的車架就在前面停著，窗下侍立的是觀風殿的小太監劉寶兒。今日上官婕妤出行只帶了他和楊辰還有幾個粗使僕役，竟把貼身宮人合歡留在了觀風殿。寶兒平日在正殿當差，少有能真正近身服侍的機會。這一次被獲準隨行，少不得要好好表現一番，于是鞍前馬後盡心盡力，倒讓楊辰偷了個清閑。
眼看著寶兒在車窗下听了幾句話，便往楊辰的車前走來。楊辰掀開簾子看著他，問道︰「公公，怎麼了？」
他的臉色不怎麼好看，尖著嗓子說道︰「婕妤讓你去車前伺候。」
「我？」楊辰一怔，「不是說好了你隨車嗎？」。
「什麼說好說不好的，婕妤都發話了，還不快去。」寶兒瞥了她一眼。
楊辰知道他這是丟了獻殷勤的機會，心里窩著火呢，也就不再激他，急忙下了車，往上官婉兒的車前走去。其實她心里也是不大情願的。隨車宮人在近前侍候，少不了要操心各種事情。這一路隨著車走，吃那些煙塵灰粉，哪兒有坐在車上清閑舒服。
想歸想，卻絕沒有挑三揀四的道理。楊辰在上官婉兒車牖前站定，低眉說道︰「奴楊辰，伺候婕妤。」
「嗯。」車內微微應了一聲，然後便再沒有聲音了。楊辰便學著其他隨車宮人的樣子在窗下兩步後站定，垂目靜立。
在她渾然不知中，已有數道目光追了過來。
「那隨車的宮人是誰？合歡呢？」太平公主望著窗外，蹙眉問道。
窗下宮人答道︰「回公主，那是觀風殿的新人。合歡這次好像沒有過來。」
「新人？」太平公主一頓，驀然想起了紫光亭的那一幕。是她？太平公主雙目微眯，沒想到這小丫頭還有點本事。
「聖上起駕——」
隨著領頭太監這一聲高呼，前方明黃華蓋緩緩而動。橫街上每隔二十步便有一名太監站立，聲音便一疊接著一疊相傳而來。前方車架緩緩而動，趕車太監鞭子一甩，催馬前行。楊辰跟在車邊，緩緩向前走去。
出了橫街，迎面便是應天門高大的門楣。陽光下兩側望樓如鳳凰展翅，欲騰空而飛。應天門朱門打開，兩側金吾衛執戟而立。車輪粼粼，馬蹄聲聲，楊辰跟在車架前，一步跨出應天門。
三個月前，她從這里走入太初宮，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出去了。三個月後，她竟是已這樣一種形式走出那四重大內。
三個月，竟如同一生那麼長久。回頭望去，她竟不認識當初的那個自己了。
出了應天門便是洛陽城的主道。此時朱雀大街早已黃土墊道，淨水潑街。街道兩側早立起了明黃幔子的屏障，那麼一道絲牆，便將天潢貴冑與普通百姓決然地隔絕開。
楊辰低頭走在隊列中。車檐上一左一右掛著兩個銅鈴，隨著車架顛簸搖搖晃晃，琳瑯作響。走了大概半個時辰的時間，遠遠便看到了皇城的提象門。提象門外，便是上陽宮了。
車隊進入上陽宮，便由夾道處四散開來，去往各個寢殿。上官婉兒的居所在麟趾殿的洞之堂。馬車駛入麟趾門，園林石橋躍然眼前。
上陽宮作為離宮別苑，絲毫沒有太初宮的嚴整肅穆，反而處處透著慵懶的情調。
馬車在殿門前停下，早有常年駐殿的宮人在門前迎候。楊辰扶著上官婉兒走下車架，跟在她身後往正堂內走去。桃木屏風上雕著花鳥紋飾，朱櫻斗帳隱約垂掛著流蘇。這洞之堂與觀風殿相比難免氣派不足，卻多了絲人情味。
隨行而來的眾宮人整理完畢，也往後院各自安置了。後堂內，楊辰侍奉上官婉兒更衣，打開了木箱，卻又不知該拿哪一件。
這一次總共帶了三套衣服。宮女們挨個取出，捧在楊辰面前。第一套是暗紅圓領男裝並黑面鹿皮靴。這一看便是上朝時的裝束，賞月家宴做如此打扮未免太過正式。楊辰便先在心里否定了這一套。第二套是交領白地碎花短襦，外配杏色輕紗披帛。好是好，只是今日夜宴，各王公女眷定然都是珠翠在身爭奇斗艷，做如此裝束未免寡淡了些。再看第三套，紫紅散花雙鸞紋的雞心領窄袖襦襖配六幅石榴裙，一旁還有侍女挑著五暈銀泥的披帛。若如此裝束，會不會太隆重了些？楊辰看看這一套，再看看先前那素色襦裙，終還是咬了牙選了第三套給上官婉兒送去。
此時上官婉兒靜靜坐正在銅鏡前，身後的梳頭宮娥手腳麻利，已將盤雲高髻梳出了形狀。楊辰將盛著襦裙的托盤奉上，上官婉兒斜睨了一眼，道︰「放這兒吧。」
楊辰低身將托盤放在一邊的矮幾上，心下舒了口氣，看來是選對了。
宮娥執了雙股金釵在上官婉兒鬢邊一比，上官婉兒搖搖頭，仍舊取了平日戴的點翠銀釵遞給她。寶兒已將眾宮人安置完畢，立在屏風外，問道︰「婕妤，晚間賜宴，您看帶哪個去啊？奴先去安排。」
上官婉兒起身換裝，淡淡說道︰「不用安排了。楊辰隨我去就好。」
此時楊辰正蹲著身子為上官婉兒整理裙擺，聞言微微有些驚訝，忙說道︰「婕妤，奴從未侍奉過皇族宴席，怕出什麼紕漏，給婕妤惹麻煩。」
「無妨」上官婉兒聲音淡淡，道，「哪個都有第一次。你只凡事經心就好。」
話說至此，便再無推月兌的理由了。楊辰低眉，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