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離洞之堂很近。他們繞過花園，沿著白石鋪就的大路緩緩走著。道路左側臨水，放眼望去一片瑟瑟，右邊則有一處矮牆將花園隔開，茂盛的草木從另一側探出頭，仿佛一片烏雲，陰沉沉地遮在她頭頂上。
遠遠地已可以看到洞之堂內高聳的畫樓。崔湜送她到殿門前停下，楊辰轉身望著他，問道︰「你還是不肯告訴我，是麼？」
崔湜的雙眸籠在眉骨下的暗影中，緩緩說道︰「知道了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楊辰望著他，內心反而沉靜了下來。她低身一禮，道︰「更深露中，崔舍人請回吧。」
說完，她轉身往大殿內走去。忽然身後那聲音說道︰「你還是不肯放棄，對吧？」
羅裙掃過白石台階，在第二層的石階上停了下來。
「你一定要查出幕後的真相，是麼？」崔湜問道。
楊辰豁然轉身，眸中光芒大盛，說道︰「對，我不會放棄。如果我父親真的意圖謀反，落得如此下場我無話可說。可如果一切並非如此，我必不會善罷甘休。」
「你待如何？」崔湜問。
「還我父親一個清白。也讓那蓄意陷害之人得到他應有的報應！」她的雙眸被怒與恨點亮，「那人加諸在我和我家人身上的所有痛苦，我必會十倍百倍地奉還。」
楊辰站在兩級高的台階上，直視著崔湜的眼楮，眸光中有著與她那嬌柔外表不符的狠厲和決絕。她是從小讀著聖賢經傳長大的，她不害人，可絕不允許人害她。
崔湜望著她，近前一步，沉聲說道︰「上官婉兒是什麼角色，你應該已經清楚了。在她身邊太過危險。楊辰，忘記這一切吧，你能保住你自己已是不易。你只安心在宮里過你的生活，等過兩年逢上大赦，獲釋出宮，豈不是個好結局麼？」
好結局？這算什麼好結局！她是曾想過要出宮的，可她出宮只是為了和家人團聚。眼下她已家破人亡，就算出了宮又能往哪兒去？更何況，這殺父之仇，辱身之恨，豈能那麼輕易就放下。
心中恨意至極，她反倒笑了出來，說道︰「我的結局早已經注定了。不管冒著多大的風險，我也要把這一切弄個清楚明白。不管背後是誰，我都要把他揪出來。就算是死，我也要拼個魚死網破。」
她望著他，沉聲說道，「你若肯幫我，我自會感激。你若不肯我也不會怪你，今晚的事，你只當沒發生過就好。」
崔湜眉頭微蹙，幾番張口，卻終究是什麼也沒有說。今夜他本想讓她看清上官婉兒身邊的陰謀重重，好在一切陰謀和殺戮開始前說服她離開觀風殿。沒想到適得其反，反倒將她推入了這仇恨的深淵。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上官婉兒對她的疑慮還沒有打消，她竟然要自己往火坑里跳。
崔湜蹙眉，抬頭卻正看到對面畫樓上一個佇立的人影。他雙目微眯，心下一個念頭驟然閃過。
「好，我幫你，我告訴你真相。」他說道。
楊辰雙眸一亮︰「當真？」
崔湜點點頭，道︰「你過來。」
崔湜緩步退後，楊辰走下石階跟著他。洞之堂大殿前掛著四盞風燈，煞白的燈光將周圍景致照得清清楚楚。崔湜引著她在風燈下站定了，淡淡的光映在女子的臉上，更添了一絲朦朧和嫵媚。他低頭望著她，心下一嘆，就算你會怪我，我也顧不了這麼多了。
他一步一步緩緩向她逼近。楊辰感覺到他有些不對，不禁退後兩步，問道︰「你做什麼？」
崔湜緩步逼近，眸中隱藏著一絲她猜不透的光芒。楊辰後背抵在燈柱上，已經退無可退。崔湜看著她，低聲說道︰「你若還是想在觀風殿安身，就大聲叫。」
未等楊辰反應過來，他忽然伸出雙臂，將猛地她擁入懷中。這一下太過突然，楊辰一個不穩跌在他胸前，腦子里一片空白。忽然耳廓一熱，竟是一雙唇壓了下來。楊辰渾身一緊，張手欲推開他，急急說道︰「你……你做什麼？你快放開！」
他的雙臂如石頭一般，任她如何掙扎就是紋絲不動。那雙唇帶著灼熱的溫度，從耳垂一路落到她頸間。楊辰推拒著，躲閃著，眼中已急出了淚花。忽然胸前一燙，楊辰一驚，大喊一聲︰「放開我！」
這一聲似是一個魔咒，鉗制著她的雙臂倏然放松了力道。楊辰猛地掙月兌出來，又羞又惱。她只想著盡可能地遠離他，再也顧不上什麼，轉身朝殿內奔去。
崔湜看著她的影子消失在大門之後，雙目微眯，眸光深不見底。他抬起頭，只見畫樓憑欄處，那個影子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楊辰奔回大殿，反手將殿門關上，一顆心似要奪胸而出。她一直以為崔湜雖算不上什麼正人君子，卻斷不會做出欺辱女子的事。沒想到，他竟如此輕薄。
肌膚上猶有他雙唇的余溫，似是羞恥的烙印。淚水已經干了，皺巴巴地吸著她臉上的皮膚。楊辰深吸一口氣，邁步往前，忽然看到重重帷幔之下，一個人影靜靜立在那兒。
一盞燭光倏然點亮。上官婉兒緩步而出，淡淡問道︰「怎麼這麼久才回來？」
楊辰望著她，耳邊回響起花園內偷听到的那一番對話，心中猛然一緊，急忙低下頭去，不敢看她。
石榴裙的下擺拂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簌簌的聲響。上官婉兒在她面前站定了，低聲問道︰「怎麼了？好端端的，哭什麼？」
楊辰低著頭，忙說道︰「沒……沒什麼。外面風大，刺了眼楮。」
上官婉兒看著她，眸光閃爍不定︰「團扇找到了麼？」
楊辰微微咬唇，說道︰「沒，沒找到。」
「是麼。許是我記錯了。算了吧。」上官婉兒轉身，緩緩往後殿走去，說道，「不早了，你也去歇著吧。」
「是。」
楊辰低著頭，直到上官婉兒的身影消失在帷幔後的陰影中，冷汗方才沾衣發背而出。
盥洗既畢，楊辰獨自躺在外殿的床上，望著輕紗帳頂發呆。一道鏤花木障後便是上官婉兒的居所，她睡覺極輕，楊辰豎起耳朵仔細听，卻連呼吸聲都听不到。撲花紗幔沉沉地墜著，一縷月光穿窗而過，仿佛一泓潭水漾在地面上。夜色寂寂，她卻怎麼也睡不著。楊辰擁著絲被翻了個身，將一聲嘆息咽進肚里。經過了今晚，想是誰都睡不著的。
那麼多事擁堵在她腦海里，她根本來不及一一想清楚。那與上官婕妤密會的男子到底是誰？他們為何要謀反？崔湜為什麼會在那時候出現在小花園中？他又為什麼會做出那般舉動？
楊辰猛然坐起身，目光望向大殿盡頭那漆黑的沒有光的所在。眼下起碼有一件事是清楚的，那就是她父親的案子尚有隱情。
一定，她一定要把這一切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