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局獨立于一個院落之內，二十四司分為二十四個大殿，成眾星拱月狀環繞于六座主殿四周。正對著院門，便是一條白方石鋪就的大道，道路兩旁各三局十二司，對稱排布。楊辰剛入宮時曾在尚儀局學習禮儀，故而對六局分布還算熟悉。
四下很安靜，或者說，是太安靜了。雖然宮中規矩嚴苛，宮人們走起路來都沒有聲音，可是六局畢竟是勞作之處，就算沒有人聲，開門關門的聲音也該是有的。然而此時，四周沒有一絲聲響，一片寂靜。
楊辰心下有些奇怪，緩緩停了腳步，四下張望著。左邊，尚宮局的大門緊緊地關著。右邊，尚服局司寶司門前的黃銅大鎖沉沉地墜著。怎麼今天六局都沒有人呢？正奇怪著，忽然身後一聲高喝︰「你怎麼還在這兒？」
這聲音粗啞，仿佛半截干樹枝劃在石灰地面上。楊辰猛然回頭，就見身後一個生得膀大腰圓的粗衣宮人正瞪眼看著她。
「我……」楊辰咬唇，說道，「奴是觀風殿宮人，來找庫狄尚功的。」
「今日旬假，你不知道麼？」那宮人分明穿著襦裙，可無論聲音形貌都看不出是個女人。她濃眉緊緊皺著，手中攥著黃銅絲穿成的鑰匙串子，上面大大小小的鑰匙隨著她一揮手嘩啦啦地響著，「還不快走」
「哦，是。」楊辰不敢再停留，急忙跑了出去。
走出大門十來步遠，她才終于舒了口氣，微微回過頭。剛才那人凶神惡煞一般，真把她嚇了一跳。楊辰嘆了口氣，罷了，還是先回去向合歡交差吧。
此時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觀風殿得了神皇陛下特諭，可以在明堂天頂點亮前就掌燈。大殿四角擺著燭火，將整個宮殿映得亮如白晝。上官婉兒獨自坐在沉木雕花的矮桌前，桌上擺著剛剛草擬而成的聖旨。神皇陛下要發兵西突厥，命太子李顯領兵，臨淄郡王李隆基參知軍事。一邊是東宮，一邊是相王，兩邊都是自己的兒子，神皇陛下希望手足和睦的心思，可見一斑。
可惜已經太晚了。李顯和李旦不過是別人手中的籌碼，真正爭奪權力的人，是太平公主和韋良娣。眼下賭局已開，再無收手的可能。武三思要易主，這未嘗不是件好事。侍奉在神皇陛邊這麼多年，上官婉兒是連一天的安穩日子都沒過過。也好，反正眼下她已經和韋良娣奠定了關系。李顯若能即位，自己或許還有再高升一步的可能。
婕妤……這個封號她一直不喜歡，總是讓人聯想起漢朝屈居深宮的那個悲悲戚戚的才女。班婕妤的悲劇是她自己一手導演的。什麼卻輦之德，都是胡說。她應該在那個男人拋棄自己之前就登上御輦，將一切大權都握在手中，讓他不敢不寵她。就像神皇陛下那樣。
正出神間，屏風後傳來一個聲音︰「婕妤，該用晚膳了。」
上官婉兒隨手收起金帛聖旨，淡淡道︰「進來吧。」
合歡在前，身後是一應宮人捧著矮幾而上，每個幾案上都擺著一盤小菜。上官婉兒眉頭微蹙，說道︰「跟你說過多少次，晚上不要弄這麼多。」
合歡低頭道，「奴看婕妤案牘勞累，就擅自加了個菜，為婕妤補補。」
上官婉兒抬眸看著她，唇角漸漸舒展，說道︰「我吃不下，還不是浪費了。」她看著眼前的菜肴，隨手點了幾個，說道，「就這幾個菜，你拿下去賞給宮人們吧。」
「是，謝婕妤。」合歡低頭道。
幾個宮人端著托盤走了下去。合歡在案前跪坐，用綾綃帕子托著玉箸，遞到上官婉兒面前。上官婉兒執了箸，淡淡問道︰「楊辰呢？怎麼不見她來侍奉？」
合歡低眉答道︰「奴也不清楚，今天下午就在廊子里見了她一回，後來就沒見過了。婕妤要奴去傳她嗎？」。
上官婉兒忽然抬眸，正對上合歡探尋的目光。合歡迅速垂下眼簾，眉眼間還是那一派恭順。
上官婉兒眼中精芒閃過，說道︰「不必了。」
宮人們魚貫退出，大殿內霎時安靜了下來。燭火照著上官婉兒的側顏，明暗不定。她淡淡對合歡說道︰「你也下去吧。」
「是。」合歡低頭行禮，躬身退出。
殿外，黃昏後值夜的太監已經排好了班，在門房里坐著。大門前斜放著手臂粗的門閂，只等著明堂天頂的燈一亮就要關門。合歡走到執事房前，微笑著問道︰「今夜是誰的班啊？」
門房小太監急忙站起身，說道︰「見過合歡姐姐。今晚是奴當值。」
合歡說道︰「是你啊，我剛才還琢磨著怎麼沒看見你呢。後院婕妤賜了酒菜，你不去嘗嘗？」
小太監向來嘴饞，听說後院有酒菜，兩眼已經放光了。無奈看看旁邊的大門，嘆了口氣，說道︰「奴還是沒福分。這門沒關，奴不敢走啊。」
合歡微笑，道︰「我看時候也差不多了，也不在這一會兒半會兒的。你直接關了門去後面吃酒菜吧。左右宮人們都已經回來了，也出不了什麼事。」
小太監一听她這麼說，心里早飛起來了，忙說道︰「那，那奴可就關門了。」
合歡點點頭，道︰「你快著些，不然可就搶不到了。」
「哎」小太監手腳麻利關上了大門，又上了門閂，急急忙忙往後院跑去。合歡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復又抬頭看了看天色。
宮中規矩，頭一條就是夜禁。入夜之後，宮人無故在宮室外游蕩，被巡夜的金吾衛抓住送交內侍省，初犯者一頓板子，再犯者即有意刺王殺駕，罪同謀反。合歡早已在內侍省打點好了一切，抓住觀風殿犯夜，旁的不用問，直接打死。她眯著眼楮望著遠處萬象神宮的天頂，現在，只等著那盞燈亮起來了。
天邊，一片殘陽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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