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闕 零一、紫泉宮殿鎖煙霞

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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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朝九世帝君昭成帝時,徽寧五年。

元夕方去,煙花盛過,彩燈燃盡,天街上下歡騰。

大昭天朝昭京城,皇城宮城內。

大昭宮,琉璃為頂,丹漆作牆,雕梁畫棟,飛閣流朱,當真桂殿蘭宮,一片富麗景象。

傾憫宮自端寧皇貴妃蘇氏賭氣遷來,已然幾番擴建,也同主宮一般大小,然位置與太後太妃所居處極近,時無上述,難免冷清。

午膳過,傾憫宮現主妃端寧皇貴妃蘇氏散心後回宮,懶懶正歪于寢殿貴妃椅上,自撥弄繡了一半的雙鴛。

傳聞因是開國太祖殺戮太重,神祗便降了罪,戚氏素來子嗣不興。成帝為先帝獨子,無子即位,即位後便休了先前幾個王妃侍妾。隨之成帝于官宦世家廣招秀女,至今未立帝後,皇貴妃便是最高的妃嬪。時有皇貴妃二位,一封號端怡,為端怡皇貴妃,一封號端寧,為端寧皇貴妃。

端怡皇貴妃昭氏小字環姝,早年昭氏與國號相重,小人妒其族顯赫,曾遭一劫,然其時已過,昭氏繁盛如初,為名至實歸豪門世家。昭氏端淑嫻雅,才思不凡,然生性多疑。

端寧皇貴妃蘇氏小字浣翳,先年入宮時帝君賜了字曰嘉慧,曾封號端禧,不知何故觸怒帝君,改曰端寧,傳聞道意以警安分。然端寧皇貴妃蘇氏洗去鉛華,幽居深宮,為人謙和溫潤,性順喜靜,殺機暗藏。

便是能得寵至皇貴妃,自然是極美的。只一看去,便不由嘆,真真是傾城絕色,風華無雙。一雙鳳眸總含笑意,寥寥溫和雍容,隱盡凌厲。容顏精巧,不施粉黛,更顯出塵瓊姿花貌。舉止合禮,蓮步縴縴,身姿縴細,似有病意又似無,嬌姿孱弱,必是大家閨秀自小練習的,才能有如此體態。

只聞身邊貼身婢子怯怯道。

「主子,近日走動得少了。主母若是在此,又要說莫發福才是。」

蘇氏聞言只淺淺抬眸,已是壓抑多日,語氣帶了掩不住的鋒銳。

「走動?何處走動?明日大選,鶯鶯燕燕滿宮城,我這病身撞了帝君喜氣可不好。」

「主子原是不必……,是,婢子愚鈍。」

「帝君正忙選秀,縱點名要我去幫襯,可是能真去的?眼見我這殘花敗柳卻和新秀爭寵去,才是真無趣。」

她沉默片刻,又淡淡問。

「幾時了?明日又幾時殿選?」

「回主子,未時了,明日辰時殿選才始呢。」

想來閑暇竟不足一日了。

蘇氏伸手去探,躺椅扶手上鏤雕青鸞,紋路精致,丹漆細膩,入手沉沉一片冰涼。

殿中佳人悠悠起身,輕擊掌兮。

「為我梳妝,備禮備輦,去景頤宮。」

只將發簡單挽起成髻,一根點珍珠牙白長玉簪定住,衣衫隨意換了正青宮綢交領上裳,同料單絲腰裙,罩了至腳踝朱色裘皮長袍,踩了高底屐緩步出殿門。

步輿微微搖晃,幾宦人抬著趨步,舉眸望宮牆無盡,猶自出神。

眼見景頤宮大門近在眼前,蘇氏縱使見慣了大起大落,亦心下微微一抖。

既是傷心地,仍是傷心地。

「停,本宮自己進去。」

由婢子攙著,指套金質嵌寶,縴縴尤過兩寸,盈半冬微光。

入宮門,轉回廊,作細步,無需引路,熟悉不勝。

「主子……」

婢子轉眸看蘇氏,見面無表情,悻悻住了口。

端寧皇貴妃蘇氏浣翳,遷離景頤宮,近一年了。

長皇子于景頤宮生,于傾憫宮長,性子柔弱,甚若不堪大用。女乃嬤言像極帝君幼時,只後來帝君生母暴薨,帝君性情大變。

余下的,蘇氏不敢想,亦不願想。

疾步走著,見遠處景頤主宮未央宮正在眼前,復放緩腳步。

廊中不時有行色匆匆宮人,問安後又埋首走了。

驀地身形一跌,蘇氏匆抓住攙著的婢子袖襟,才復穩住。

不由帶怒意回眸,原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宮婢跑在身後跌了,手上一盒銀碳盡數滾落在地。

「主子息怒,這不長眼的奴才!」貼身婢子方要責罰,伸手止住。

「奴婢該死!」

聞聲蘇氏微微一怔,卻似乎來了興致,「可是讀過書?」

「是。」

「我卻瞧你眼熟的很呢,入宮前何姓?」

「婢子……歆兒。」

「我問你,何姓?」

那婢子卻忽跪前來,拉住蘇氏衣擺,泣不成聲。

「婢子該死……婢子該死……」

「你總說該死,若是真想死,我如何能見著你。怕是早死在天牢了罷。」

見她抖得更甚,蘇氏笑意深深,心中了然,拉起低低道。

「可是不能說?我瞧見你卻像先皇二十七年貶的那……」蘇氏聲音更低,竟莫名帶著詭異,瞧見她面色一片驚惶,沉沉笑了。

「是,婢子姓溫,小字安媛。」

「……卻未想到你自己說了,我可不知呢。」

「娘娘!娘娘饒命!」

「為何一定要活……死不更美?你主子可知曉?」

「婢子知曉罪臣女不得入宮,婢子……端怡娘娘不曾見過婢子一個下人。」

「這張臉吶,」蘇氏直起身子,語氣中帶了喟嘆,「你娘與家慈在閨中情同姐妹,我如何連你都認不得。」

虛扶她起身,言兮,「隨我貼身侍婢去吧,我問你主子要你來便是。」

蘇氏淡笑見她磕頭離去,神色轉冷。

可真是什麼蹊蹺事都有,何時罪臣女也得以入宮?

不免急趨幾步到未央殿門,宦人開門迎入。

端怡皇貴妃昭氏環姝聞報出門,長發飄散,許是始梳妝,蘇氏見狀不由得心疼,自自己頭上拈一珠花將昭氏長發松松綰起。

均世家女兒出身,昭氏蘇氏族內世代聯姻,已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時態。二人自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非比尋常。

「不吉利的,素日好好的披什麼發?」

昭氏一身妃紅色衣飾,裙式從未見過,卻濃淡正宜,鬢邊一縷青絲撫下,襯那媚眼如絲動若扶柳,縱是女子也我見猶憐。

「不是听聞你來了,急著出來見你?」

執手入正殿,一同坐下。

昭氏面上是掩不住的喜意。想是亦許久不見蘇氏了。

「瞧你這樣來,也不叫下人知會一聲,竟只帶幾個婢子自己來了,輦停在宮外了?」

蘇氏早褪下裘袍,執著一方藕絲素絹掩口輕笑。

「可莫只說我,你這一身桃仙似的,是夜了要侍寢去?」

昭氏驀地斂了眸,靜靜頷首,花顏一片恬然。

「是。」

「大選在即,帝君竟仍叫你侍寢,這份聖眷是旁人幾輩子修不來的呢。便幫你梳妝罷。」

「許久不見你來,奴才們總是比不上你會打扮,帝君都問了呢。怎不提平日叫你來卻不來,偏在此時冒風來,可將我嚇著了。」昭氏笑嗔道。

語間二人已步至妝台前,昭氏坐鏡前,蘇氏為她細細綰帝君曾道最愛不過的傾髻,半晌無言。

「怎麼‘今日’突來了?」昭氏開口問。

「姐姐,明日,便大選。……你不怕?」

蘇氏收斂笑意,手上動作頓住。

「自是怕,」昭氏微嘆,「怕又何用?你我相扶相幫走到這一步,何時不是用盡手段……才能活著。」

蘇氏只闔眸不語。

「是真不回來了?」昭氏說的是蘇氏遷出景頤宮。

「自然。若當初未遷,此時定尋不得那清淨傾憫宮了,不知在哪處冷宮覆水園待著。」蘇氏淡淡答,強作的平靜似死水一潭。

「明日大選。」昭氏見她那樣,也不再提及舊事,只沉默了一會兒,同樣生嘆。

「我只道趁大封之前拉攏幾位信得過,性情好的。」

昭氏臉色復晴笑兮,「我等只知擔憂,你卻已想到後路了,還道不狡黠?」

「你總這樣言語欺侮我。」蘇氏也柔柔地笑。

「欺侮?如何比得上你那些妃嬪,一日要跑兩個地方請安,听我聒噪了一遍不止,還要被你那笑里藏刀拷問一通。硬生生她們嘗苦頭,學規矩呢。」

成帝無帝後,兩位皇貴妃同為最高位,按理說都應請安,昔年二人都居于景頤宮仍好說,在景頤主殿請了安即可。而自蘇氏遷出,又不肯去景頤宮,讓皇貴妃為了請安日日去別處亦不合禮制,便苦了那些妃嬪,日日需跑兩趟,偏偏兩宮還相隔甚遠,日日勞心。幸是蘇氏總將昭氏尊為姐姐,才免去了請安順序又一麻煩。昭朝建國後從未有過如此情景,自也無先例可循,便只得一直如此。

「瞧說的是什麼話!你這嘴呵……罷了。對,我在你園中見一個小婢,身份可讓我著實吃一驚呢。你道是誰?」蘇氏想起先前園中一幕,又微笑曰。

「誰?莫不是前朝遺孤什麼的。」昭氏笑意已不能自抑,更樂起來。

「才不,……是那先皇貶下的溫氏,我遇見那溫氏次女溫安媛,頗幾分姿色。」

昭氏止了笑,睜眸盯著蘇氏,「當真?」

「拿此事與你玩笑不成。你不認得,溫氏主母與我母親昔年情誼你也知曉,我還會認錯?」

一時沉默。

「留也是個麻煩。」

「卻不如給我,薦給帝君。……那女子顏色亦不差呢。」

「怎麼敢!……」

蘇氏似是了然,只笑曰,「祖制是不許罪臣女入宮,但未言妃嬪氏族不可赦免,更未言過繼者仍為罪臣後嗣。」

昭氏仍余悸未消,「可……」

「無妨,我自有打算,你幫我便是。不怕那溫氏反咬一口,若容她一人大了,再不過拿此翻牌便是。」

「罷,你定自有打算。由你便是……」

語時妝畢,昭氏起身于大鏡前,微微一轉,「仍是你手巧,那些個粗手笨腳的婢子是如何也學不會這些。」

「若無姐姐這傾國之姿,縱是再美的妝容也無濟。」

「何時學會這油嘴滑舌了?」

「不與你計較。你夜了還要侍寢,我便告辭了。」

昭氏也知曉自己總是心神欠養,便微微頷首。

「我還當你來看我,原是來議事的,罷,我送你出去。」

步輿行至路上,方霽的天色,紛紛揚揚又小雪。

華蓋下,婢子正罵自己失策不備軟轎,復怕漏雪,又將油綢傘撐起。

蘇氏手探出傘外承雪一朵,微微沁涼。

雪中韶顏依稀,回眸一盼,一顧一傾。

為君傾動,莫笑我,痴心空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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