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三刻,冬日陽光亦帶了暖意,從儲秀宮清漆花梨冰裂紋窗格斜射入,破裂斑斕,籠住整片波斯地毯,縴細羊毛在日光下染了金色。
宮外新春炮竹余燼還未掃淨,成帝第二次選秀便已開始。冬日大選,讓多少姑娘著了急。冬日多在閨中游戲,連府上的花園亦不去了,自不在乎著裝,故冬日衣裝多是單薄素雅的,如何能穿來殿選。
儲秀宮偏殿內,火盆燒得殿內如春日般溫暖,小主的斗篷大衣自是早叫婢子丫鬟捧到一邊去了,極清馨的薔薇露合香孤芳自賞地自顧自燃著,帶著微微瑟縮,正如同現在這些千金小姐們的心情。偏殿約是京中常見的四合院兩間主屋大小,地上是青琉璃磚,光可鑒人,正中央瓖了一塊又一塊波斯新貢地毯,陳一模一樣十幾套雕花金絲楠木案椅,眾小主便先在此坐著,候御前宦人唱名,才前去正殿面聖。
芩鴻宛獨自一人攬了一角,手中緊絞錦帕,容顏精致姣好,膚色格外白皙,不愧一句「膚若凝脂」,必是名門閨秀自小調理好的。女子有著不自覺的傲氣,家中亦極顯赫,已然有人認了出來,無人敢往前打擾。這位是族內嫡長女,父位至禮部尚書,祖上一門出了三朝宰丞,入宅邸,只是三頁琉璃頂彩漆柱宰丞牌坊就晃花了人眼。
因是生怕自己不出挑,前來殿選必是隆重打扮了一番,旁人不知曉,她自己著實清楚︰
內是錦茜紅明花抹胸,外一襲煙羅紫繡折枝堆花對襟襦裙,上金絲邊束衣束起,著一件煙霞色如意雲紋杉,罩煙羅紫勾寶相花紋刻絲長紗衣,原又罩了雪色夾紫金織錦皮毛斗篷,此時因室內暖和月兌去了。墨發綰了朝雲近香髻,用一對紅玉纏絲雙扣雲腳簪定住,又髻邊一支大三翅鶯羽珠釵點綴。珠花細細,蓮步起,便于耳畔蘇蘇顫動。耳下鎏金紅珊瑚墜子,頸上同是鎏金珊瑚串。雖奢華,卻全無龍鳳金銀,俱是精細材質,一時旁人真挑不出錯處。
自小芩鴻宛從不知什麼叫做難為,如今驀地要見意中人,便難免有些發怵。
芩父知曉芩鴻宛心氣兒高,誓只嫁那一位人中之龍,方聞大選,忙不迭讓她準備,便毫不猶豫送了來。愛女之心有,亦有幫襯他仕途之意。皇室于國舅老爺自然是不能虧待的。
她曾見過帝君。
時年她十五歲,徽寧三年,那日國宴,眾官宦攜眷前往,芩鴻宛便去了。
十五歲華年,精心裝扮,又一支大月季在發髻上,花容嬌艷似水。
宴上請安落座,身為禮部尚書嫡長女,位置自是離帝君不遠的,于是安頓下後第一件事便是毫不避諱抬眸看他,卻驀地撞入一片幽深墨潭。
他是劍眉斜飛入鬢,眉色稍淡,想是薄情人。目若朗星,五官端正,唇色淡而薄美,膚色比昭京那些尋常紈褲子弟稍深,又比尋常男子白皙些,舉手投足俱有貴氣,風華無雙,神似謫仙,一時便想不出什麼,只腦袋一片空白,或許驚為天人能稍稍比喻吧。芩鴻宛便呆在那里了。
卻不想帝君又抬眸看她。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眸呵,淡漠涼薄,含著淡淡的調侃,帶著天朝帝君睥睨天下的傲氣和年輕人的鋒銳看來,仿佛要看透她整個人,看入心里。
畢竟是十五歲小女兒心思,她帶著極大的惶惑低頭,不知放在何處的手,竟將一旁的銀里起花骨質白玉杯掃到了地上,碎成片片晶瑩,只剩一個還在原地旋轉的銀質繁復杯中花在原地打轉。
她稱醉逃離,不敢回想他帶著探究和笑意的眸子,一點一點把持不住,自此傾心。
芩鴻宛面容浮起些笑意。
「李氏,年十六,正六品州丞嫡次女,近前面聖。」
「趙氏,年十五,正五品兵尉庶三女,近前面聖。」
那位置剛剛好,微側目就足夠看見正殿中情景。那暗金色袍子的正是他,頰微熱,不由得移開目光。卻見其旁一金繡紅紗女子更扎眼,左畔復又一抹素色。便是端怡、端寧兩皇貴妃了。昭京氏族世家多有聯姻,也時常相互來往走動,這些少爺小姐大多都是相識的,芩鴻宛與這兩位與閨中亦是認得,只是不熟而已。人常道這兩位是情同姐妹,她親眼未曾見過,亦總不信。同位一個男子的妾,為博歡心,何來真心?並傳端怡媚而奪魂,端寧慧而博知,芩鴻宛向來只道不過爾爾,只因是寵妃而多加贊美而已,不過虛有其表。
故己必勝之。
「芩氏,年十七,正二品禮部尚書嫡長女,上前面聖。」
聞喚,起身整裝,又怕他記不起,便想再用一支大朵花。再取亦來不及,此時正隆冬新春,只有御用暖房育出的幾盆正粉牡丹在此,只得先折一支簪上。
轉身出偏殿,不敢抬眼,只穩穩禮道︰「臣女參見帝君,皇貴妃娘娘。」
語罷許久不聞叫起,芩鴻宛心下便微微慌了。
昭朝九世帝君昭成帝戚元現年二十一,即位五年,後位空懸。宮闈種種爭斗他自是領教過的,便是有自己的打算。
此時他臉色並不好,而身邊兩位皇貴妃,一位端怡皇貴妃冷著臉,另一位端寧皇貴妃早已轉過身去抿著茶。空氣一時間冷了下來,可憐芩鴻宛還不知自己錯在哪里。
「罷了,你起來。」戚元道,聲音極是好听,如微風振簫,「瞧你,便只許昭南一人愛花了?」後半句是對昭氏環姝說的,自然,這昭南便是對端寧皇貴妃蘇氏的昵稱。
「我才不管。反正她就是讓浣翳傷心了。」昭環姝嬌嗔一句,轉眸看向殿下女子,倏然變色冷冷道,「芩氏,你分明知曉牡丹是端寧皇貴妃先年最愛的花,又同她一般簪在鬢上,是何居心?」
居高位多年,言行舉止自有一番威懾,又事關宮闈秘辛,讓芩鴻宛微微一驚,暗罵自己昏了頭腦,真真愚不可及。
此緣由她亦是曾听聞過,此刻敵強我弱,只得噤聲不語。
「姝兒何來如此大動肝火。芩氏,我道如此眼熟,原是芩琦的長女。是個有趣人兒呢。」戚元只帶了笑,只不知有幾分真笑意。
芩鴻宛噙笑微禮,心下只憂著,像這無故犯了忌諱的,只怕日後就是留了,也不得舒心。
昭環姝眼眸微微一轉,並未接話。
蘇浣翳听見帝君語氣緩和,又帶些興趣,心知此女許是要留了,給昭環姝打個眼色,她便會意言兮。
「臣妾听著帝君這話,莫非是與芩氏先年就認識?」
戚元也不以為忤,微微笑道,「瞧這醋意,我都聞見了呢。先年在宮宴上有一面之緣。」
芩鴻宛在殿下立著,听他提起,玉頰泛上些許紅暈。
蘇浣翳瞧見,心下微沉。不可給那芩氏難堪,更不可撫了帝君面子,只得道︰「從前也是相識,進宮這些年忘了小字,難免生分了。」
芩鴻宛瞧見她放下那只燒藍琺瑯金飾茶杯,終于抬眸,輕描淡寫看向自己,目光略過牡丹,只頓在自己額頭上,卻也不敢放松,又微禮道,「臣女小字鴻宛。」
「鴻宛?這二字卻是似曾相識。可知出處?」
「古人贊女子好姿態,‘翩若驚鴻,宛若游龍’,便取間二字為之。」
蘇浣翳只淡淡一笑,仿佛事不關己,「好文識,好口才,不愧昭京才女之名。我見這位鴻宛是年輕貌美,出身世家,禮數周到,端莊大方,莫不是帝君動心,不舍得再留給其他男子了?」
芩鴻宛在殿下怯怯和著笑了,順目立著,「臣女不敢當。」
「你若說不敢當,才是貶損帝君的眼光呢。」看似蘇浣翳也不願和芩鴻宛較真,語罷只遙遙看著門外冬雪,神色一如既往。
「昭南卻是好氣量。」戚元也不動聲色,只道。
「還不留了牌子,趕緊讓芩氏下去听封?再強留在儲秀宮,先不說帝君怪我們小肚雞腸地為難人,日後這位若是得了寵,才要惦記這殿選日的刁難呢,也免不了你的。」昭環姝對著一邊帝君貼身宦人張全寶笑諷道。
張全寶不敢附和,只得扯著嗓子喊曰︰「芩氏留——」
芩氏聞言一禮,「妾身謝帝君,皇貴妃。」
戚元大笑道,「你這自稱倒是變得快。有人牙尖嘴利,將該說的不該說的說盡了,反真難為你留在儲秀宮。快下去吧。」
芩鴻宛再禮退下,只心頭籠上一層陰霾。
幾日後,芩府正廳。
「秀女芩氏接旨——」
芩鴻宛跪下,心中不知作何滋味。
「正二品禮部尚書嫡長女芩氏,年十七,小字鴻宛,殿試中語言得體,禮儀莊隆,德行出眾,氣質高華,封正五品充衣,賜字端,號端充衣,賜居落瑜宮側殿,賞紅珊瑚兩座,海水珍珠兩斛……,俱置宮內居處,茲于徽寧五年二月二十八日入宮,欽此。」
賞了宣旨的宦人僕從,其余皆不需她安排,自在二十八日早早坐上轎子,送入宮中,因是新人入宮,各新小主派去的僕役中,便都又多派了名禮儀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