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卅日,申時三刻,歡筵宮中。
戚元靜靜望著殿下鶯歌燕舞,燈火通明,忽覺得倦極,不由得輕捏眉心。
這日是他生辰,早膳後便受各屬國使臣來賀,午時大宴百官,午後受百官、百姓之賀,天色暗了才來得及用晚膳,膳後再是家宴。
家宴方始,眼前殿下無非是些不受寵妃嬪好容易尋得了機會,競相爭寵獻媚罷了,更顯得庸脂俗粉討嫌。
戚元瞟了眼殿外,薄暮如醺。
「看這神思恍惚的模樣,想來帝君這一日必是倦了,要我說,這生辰還不如不過的好。」
他聞聲抬眸,見是端怡皇貴妃昭環姝方到。
「姝兒近日妝容很是清麗。」戚元瞧著她在他身側落座,身上服飾叫人在脂粉堆中眼前一亮,不由來了精神,噙笑兮
「謝帝君。我還當帝君要怪我打扮地清減呢。」
語時戚元微斜一眼蘇浣翳坐處,見她只狀若專心賞那歌舞,微微松了氣。
蘇浣翳她也知曉他此刻筋疲力盡,無力與她周旋心機。
眼下昭環姝綰了墮馬髻,一對碧玉菱花簪定住,用了一支金起花嵌福字瓖翡翠長簪,花團錦簇的簪頭懸著鏤花鎏金碧玉水滴珠墜,行間叮當清脆。另幾點金紐綠寶石珠花,耳畔祥雲紋翡翠墜子,頸上金串綠松石嵌翠鏤花瓔珞。著一件緙絲金紋瓖邊的品竹綠妝八答韻花樣單絲旋裙,應是要舞。金錯縹碧線溝邊無色蟬翼紗袍內著著與裙同色的浣花繡錦衫。面成飛霞妝,不知燻了什麼香,全不甜膩,只覺如幽谷芳芷般清涼沁人。
雖乍一看去仍是她一貫的華妝麗,卻別有一番韻致,不失禮,奢麗的服飾在她身上都可忽視,只剩清淺。
「可看夠了?」昭環姝桃花眼含笑,「晚膳時才翻了牌子,這會子又拿我說笑。」
戚元只勾了唇,但笑不語。
昭環姝舞的是唐舞,曰「春鶯囀」,和著宮廷樂姬舞姬,一片繁盛光景,如春花齊綻,指尖勾勒絲竹笙歌風韻,媚而不霏靡輕佻,雅而不陽春白雪,怎不成這盛世大昭的最美。
夜色沉沉,月光如洗,殿宇內脂粉凝香,盛景如夢。是曰佳人如雲,澄妝影于歌扇,散衣香于舞風,拭珠瀝于羅袂,傳金翠杯于素手,呢語柔聲,溫柔鄉里。
所謂燕歌趙舞,只為君開。
大昭歡筵宮,仿佛時光至此滯留,替人記憶多少繁華,多少幻夢。
驀地,浮華,光影,絲竹,笑顏,瞬時安靜,黯淡,失色,沉寂。
因為成帝伸手喚諸妃噤聲。
因為季軒鸞來了。
——因為,季軒鸞立于巨鼓上,八人抬鼓,八人和聲,她歌著那一闋傾卻一世君王的漢曲來了。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聲若嬌鶯,神似謫仙,墨黑的眸子于面前珠簾中一眼望穿,如幽深夜中深不見底又清澈如斯的潭,能映出他的身形,且如此清晰。
他似是一瞬間失了神。
覃金顏暗暗緊咬貝齒。
她知道季軒鸞美,而如今才知,她的美是如毒藥般勾魂奪魄。
霓裳失色,笙簫凝聲。
原是那季氏太城府深沉,定要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然則飛上枝頭。
覃金顏什麼都不怕,只懼帝君心中無她,
故如何能讓季軒鸞如願?
目光自巨鼎大小的朱漆牛皮巨鼓向上,一雙檀木小屐,鏤空挖雲,處處鎏金,鏤刻清蓮朵朵。踝繞金串紅珊瑚珠鏈,再上一襲漢制墨色紈羅底覆絳紗廣袖留仙裙。裙腰懸一圈鏤花紅玉圓珠串,下垂金絲流蘇,隨舞步輕掃曼搖。外套玄色聯珠團窠廣袖長深衣,勾勒美人身形玲瓏姣好,雍容端莊,頗有漢唐之風。深衣是制龍袍的料子作成,覃氏依稀知曉是喚作甚麼織金曲水玄錦。自深衣琵琶襟中微露一角朱砂色金雕團紋瓖邊的錦衫,衫面上除卻邊彩無甚麼花紋,似只是墨黑,又看不清。
抬眸再上,三千青絲綰了且莊重且月兌俗的如意高寰髻,五對紅玉簪方定住,竟未戴甚麼釵簪步搖,細金絲懸了一塊龍眼大小紅寶石于額上,髻後一瓖紅寶石鏤花金檀插梳,又一赤金鳳環,髻前點兩串鏤牡丹紋金珠,花開富貴大珠花三朵,發髻頂竟是一方全彩花鳥大華勝,赤為石榴石,橙為琥珀,黃為赤金,綠為翡翠,青為燒藍,藍為青金石,紫為點翠,白為珍珠,與燈火閃爍映照下瑰麗流光,奢華無兩。
未傅妝粉,一筆翠螺,一點朱唇而已。
樂起,歌起,舞起,只見那伊人年盛,一笑一嘆,珠濺玉盤。
覃金顏瞧著,瞧著卻驀地模糊了眼,淚水倏然下落。
蘇浣翳只坐在昭環姝下首,只是冷眼,瞧殿中百態。
縱也不過是面上冷眼罷,戚元這樣絕世絕代的男子,豈是說放下就放下的。
何嘗,昔年也是愛過的。
她素來不是喜爭搶的女子,因是打小她想要的東西,自有人畢恭畢敬送上。
對于季軒鸞,她並不憂心。
莫忘如今季氏在朝中可是看似聲勢浩大,頗有權傾朝野之感,季軒鸞必不可盛寵不衰。
平衡便曰君王之道,一家獨大,野心亦大,戚元是何等深不可測的人,她知曉,他知曉,季軒鸞想來亦知曉。
無非是欲擒故縱,欲抑先揚罷。
蘇浣翳斜一眼季軒鸞。
這嫻才人,或言,季氏全族,俱是放手一搏。
賭成帝心中,孰輕孰重。
可惜了,他們賭的是成帝,而非戚元。
故將必輸。
裙裾飄飛,廣袖留風,流光飛舞。春末晚風吹拂著女子寬大的舞衣,長發飛揚,珠翠泠泠。那一雙鎏金鏤蓮金檀木屐于鼓上擊出鼓聲明快,伴那漢樂悠揚。
向空中,雲袖輕擺招蝶舞。最是那微醺回眸,萬般風情繞眉梢,
燈影繁華,月露若釀。亭亭身姿,盈盈笑顏。霓裳半掩,明亂墜。
因是舞低柳月,歌盡桃扇。一如這殿,這宮,這城,這國,這整個數百年傳承的大昭天朝,亦無非是斯人的陪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