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軒鸞素日是起得極早的,約莫寅時,便已起身,醒時卻見戚元已起,只著了中衣,坐于一側椅上,正對她,不知和宦人張全寶吩咐了什麼,張全寶才領命恭敬退下,只能瞧見一個彎著腰,踏著碎步的背影。
「醒了。」戚元視她微笑,「你起的卻早……入宮多少日子了?」
她斂眸笑兮,「素日俱是如此。今日是六月一,算來,已入宮三月了。」
「白駒過隙。」他嘆一聲,「整裝罷。亦是日子大封了。領旨後來養心殿,與我同用膳便是。」
季軒鸞頷首,但笑不語。
更衣起輦回宮,方是卯時初,戚元已上早朝。日輪初升,殿宇泥金,看得她眼眸微潤。
今日便是大封的日子。不容易走到這一步。
父親听聞自己晉了位份,必是高興的罷,說不準會賞下人些金銀,母親又會溫婉地笑著,執著那柄象牙紈扇。不知曉北市那家常為達官貴人制金銀首飾的店面又有新花樣否……
呵。
季軒鸞垂眸自嘲。
既是入宮便入了,一心侍奉皇上,光耀祖宗門楣,何來這些念頭。
步輿悠悠,沿途盡是假山工水,傾憫宮臨近原太妃所居的慶陽宮,分外清淨,距帝君所居上陽宮很一段路程,需走一刻時候。
何苦自戕,何能頃忘?
彼時暮色方降,各宮已點上了燈火蠟燭,依禮制原應最亮的景頤宮卻幾近漆黑一片,因是端怡皇貴妃昭環姝並不在宮中,移駕去了傾憫宮。
初暮時分,傾憫主宮內殿。
殿中少擺花草,重重雪色蟬翼紗圍籠,如至天宮。
此時昭環姝正抿著蘇浣翳親手煎的獅峰龍井,柔荑中茶盞為景泰藍琉璃嵌了細碎七寶妝花所制,此七寶曰金、銀、琥珀、東珠、翡翠、珊瑚、玉髓,蓋中竟又瓖了一粒紅棗大小的變色貓眼,奢麗令人瞠目。
這茶盞原是帝君前年伐南詔國,南詔為避戰亂獻貢珍寶中最奇一件,恰巧蘇浣翳前年誕了皇長子戚宸宣,帝君便順手賜了她。蘇浣翳當時素喜這些華貴東西,時時賞玩,隨著遷來傾憫宮,看破所謂浮華,漸不喜此物,便再無人問津。還是近日春光盛好,春困難耐,傾憫宮的掌事嬤嬤嫌下人怠懶,張羅敦促著將主宮掃除一次,才清出這些先年的奇珍異寶。瞧見昭環姝來,閑來無事取出賞玩罷了。
「我瞧著這杯子卻是可愛,茶是更好。」昭環姝微笑兮。
蘇浣翳亦含笑,「那是自然。你若歡喜便送與你罷,如今我瞧著這東西也傷心。」
「那敢情好。」昭環姝淺啜,「竟是先年帝君賜你的,你也舍得給我。」
「不過身外之物。放于我這里,莫不是叫有心人瞧見了,以此生事?」
昭環姝微頷首,良久不語。
「皇貴妃娘娘,司禮監的新任的掌事公公來了,曰是有聖旨到。」
二人整裝起身,出殿門,帶一群婢子宦人立于正殿中。
那公公進來,先對兩位主子殷勤一禮,帶下人一一回禮後,方展開手中明金色雲錦,尖聲唱曰;「皇帝詔曰——」
十幾人紛紛跪下。
「皇帝詔曰︰日前大選,所選皆端莊敦厚,麗質天成。掖庭和睦,甚慰朕心,諸妃為皇室開枝散葉,皆曰有功。入宮三月當封賞**,茲令賞端怡皇貴妃昭氏環姝、端寧皇貴妃蘇氏浣翳各彩暈錦一匹,鏡花綾一匹,碧鮫綃一匹,妝花緞三匹,宮綢五匹;金五斤,銀十斤,各寶石原石五枚,玉各色各一斤,檀十斤,玉如意一對,金如意一對,翠鐲一對……另賞蘇氏新貢高麗參十支,百年參十支,蟲草二十支,燕窩兩斤……另賞昭氏碎小正珠小朝珠一盤,計珠一百八顆,金圈八個,連絛結共重一兩八錢五分……六月三前俱需送入其宮。望恪禮而行,合和內宮,以儀安人,以德服人。欽此。」
待昭環姝接過聖旨,那管事公公復恭敬起來,「恭賀娘娘得賞。」
昭環姝眸微轉,笑曰,「公公客氣,拿去與兄弟們做辛苦茶罷。」示意婢子將幾塊赤金錁子連同拇指大的東珠遞與他,復道,「卻不知他人何如?」
掌事公公微沉吟,面露難色,「娘娘,咱們宮里這規矩,帝君著實是……」
蘇浣翳斜一眼他,道,「早晚是需傳開的,不晚這一時半刻的。再者,既是端怡娘娘發話了,你還怕怪罪下來?當真是個沒骨頭的,莫不是怕我們保不了你。」
「娘娘說的是,奴才不敢……」掌事公公聞言腰更佝僂了下來,滿臉堆笑,「華妃娘娘賜了封號曰嘉,封賞依份例的,自不必說。嫻才人破例晉了從二品文姬,賜號宜。帝君另賜了東珠兩斛,嵌寶金蟹一雙。端充衣晉了正四品才人,帝君另賜金嵌寶步搖一對。其余主子……奴才愚鈍,想著也無高位,娘娘必是不想再听的。」
蘇浣翳聞言失笑,「你這卻也是個精靈鬼,罷了,瞧見你模著我心思不易,便由你偷懶一回。」身邊婢子又給這公公些許恩惠,又曰,「算是初識的禮。你坐到這位子也不易,必是忠心的人。去罷,日後若是好好辦事,必是虧待不了你的。」
掌事公公喜出望外,溢著喜色千恩萬謝地退下。
蘇浣翳旋即示意旁的婢子宦人也去,無論是自己的貼身侍婢青瓷、朱墨,或是昭環姝的情結、心結。
一行方走,昭環姝陡然怒極變色,將那茶盞直摜而下。
「呵,當日殿選,我剛一瞧見她,就心知必是狐媚子,」昭環姝呼吸有些緊蹙,「帝君誕辰……遠遠便能嗅到狐臊!」
「果不其然。那季軒鸞不是什麼省油的等,只侍寢一夜,竟就封了姬。」蘇浣翳蹙眉,「環姝姐姐也勿氣,氣著身子反是血本無歸了。」
「我如何能不氣?」昭環姝側眸看她,似是忍了許久,聲音愈厲,「你就無氣?你以為你當真無欲無求便能升仙了?看看你自己,一天到晚不知想著些甚麼,甘心被冷落,蜷在這該死的傾憫宮琴棋書畫詩酒茶,不知道這離帝君多遠,以為還是府上當小姐的日子麼!也不瞧瞧坊間都如何評議蘇氏?你姓蘇,天朝名門,天生麗質是要出人頭地的,早日重新得寵光宗耀祖才是正道!」
蘇浣翳听她一席話,微嘆息,闔上雙眸,半晌不語。
良久,許案上那一盞茶都涼了,方柔聲曰,「是我一時糊涂,你再莫氣便是。我定想法子,只看帝君了。」
昭環姝勉強平穩心緒。
「你這女子,讓人叱也不是,激也不是,總有理由搪塞。」昭環姝搖頭苦笑,復抬眸對殿外曰,「快來人將這狼藉收拾了。東西不值甚麼,可惜了你與帝君一番情意。那時他也郎當你也恣睢的,年少輕狂……」
這一句正戳中蘇浣翳痛處,卻提點了她,驀地心生一計。
「做甚麼急著收拾。杯身不要了,去將這些翡翠瑪瑙什麼的全收起來,拿去司珍局,給我照著原先杯子的式樣制成瓔珞來。」
昭環姝睜大桃花眼,「你制瓔珞做甚麼?」
「自有目的,姐姐放心。」蘇浣翳神情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