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闕 一七、紅粉腮邊淚兩行

作者 ︰

溫安媛正如往日一般,敦促著傾憫宮下人灑掃,卻見蘇浣翳一身慘白的衣飾進來,除一支白玉簪外,再無釵飾——方進門,卻仿佛倦極一般,軟在椅上。她大驚,忙去攙蘇浣翳,一面幫她勻氣,一面道︰「皇貴妃今兒個是怎麼,大清早的便被一道旨召走了,回來又是這般模樣……婢子扶您出去,到園子里散散心。不是將過年了麼?宮人正清理著呢,主子仔細污了衣料。」

蘇浣翳抬起眼眸上下打量著她。正當溫安媛心下打鼓時,蘇浣翳驀地抓緊她的手臂,微瞟一眼宮中侍女宦人,神色無二︰「也好,陪本宮去走走。」

蘇浣翳的手瘦削白皙,有些病態的骨節分明,雖力氣不大,也捏得溫安媛隱痛。二人行至殿門,蘇浣翳又回眸問一句宮人︰「宸宣呢?」

最近的婢子上前一步,禮兮︰「皇長子殿下今兒個辰時,仍是依著日程,同帝姬們一起去了北邊的寧坤台。帝君前些天給皇嗣請了幾位西洋的先生,教天文,昨日方到昭京,今天便開課了。」

「既是如此,本宮便放心了。」

這日是個陰霾天,灰蒙蒙的天色襯著瘦瘠的樹枝與慘綠的冬青,映得人也蒼白,不知所雲者亦感淒涼。冬意蕭蕭,殘余的敗葉零星在枯椏上掛著,被北風卷動。不知是徽寧九年的年來得早,還是秋日短,天氣早早就涼下來,下了一場一場的小雪。還不到年時,雪竟都不再下,整個大昭宮都是金瓦紅牆,襯著枯黃萎落的一片冬景。

傾憫主宮門外的園子里栽的盡是春花夏草,皆盡凋萎,只有園正中頗高的幾樹紅梅,是蘇浣翳強留下來的,所幸開得還旺。溫安媛攙著她,轉眸見她看那幾株梅的神色,心下有些感傷。蘇浣翳留這梅花,許是怕繁華落盡後太孤苦罷,正是那不曾經受過的人,決不會懂的傷懷。

蘇浣翳行到樹下仰望,最低一支開滿花的樹枝,就掃在她的肩頭。上一場雪距今已有月余,此時殘雪都早釋盡了。沒有白雪陪襯,一片枯黃冷冽下,梅花獨自艷麗,平白有幾分寂寞。

「華妃的安寧帝姬,夭了。」蘇浣翳垂下眼簾,瞧著地上的泥土,「想來吊唁的詔書,還需半日才下。」

溫安媛被這話一驚,睜大了眼,顧不上她直盯著自己,眼神中有著與清冷外表毫不相近的鋒芒︰「安寧帝姬……陛下很是關懷,怎麼就,如何就——」

「她一向體弱,」蘇浣翳淡淡看著遠處的天,天際隱隱泛起一絲蔚藍,「先不說那些老病根,單是那春日風寒,夏天畏熱,所謂‘多事之秋’更百病齊發,歲歲的年都是熬過來的,今年未能咬牙撐過年關,生生去了。」

隨著蘇浣翳的目光,溫安媛看著幾只麻雀撲稜稜劃破天際,直飛向宮外去,也不作聲。昭朝歷代有旨,除了必除的害人東西同鳴蟬,宮中這些鳥雀禽獸,都是只可驅趕,不得傷其性命的。

蘇浣翳收回目光,接著向漢白玉鋪就的小徑踱去,「景玉這孩子,自小被華妃寵溺著,稍大一些,聰慧靈巧,帝君也重視,總說要封監國帝姬。我只記得那一張小嘴兒極甜,真真叫人厭棄不來。如今夭了,不但華妃痛不欲生,臥病在床——她誕景玉時難產,已不能生育了,——帝君一面愛帝姬,一面憐華妃,已下旨一開春就要育新種的白牡丹出來,賜了名就喚景玉,以悼帝姬。」

「覃金顏深信那孩子的富貴顯赫是烙在血脈里的,任誰也奪不走。」蘇浣翳話中帶了莫名的意味,「她總覺得,戚氏于覃氏的骨肉,縱是走到天涯海角,人也需恭恭敬敬稱一聲‘帝姬’,至于再怎麼病弱,大昭宮里有的是天下最好的醫師,天材地寶更不稀奇。——結果,仍不是說夭就夭了?」她唇畔露出一絲笑意,仿佛又有半分悲意,「苦的終是這些孩子,戚氏子嗣不興是一碼,這要人性命不見血的又是另一碼了。」

還不待溫安媛開口,她又接著道,「帝君震怒,這些妃嬪自是要緊著去延福宮討好華妃的。月前方封的宜德妃季軒鸞,在華妃病榻前不仔細說了一句帝姬‘殤’了,華妃就勃然大怒,氣得幾乎咳出血來,季軒鸞還險些被掌了嘴,不過是花言巧語敷衍著錯過話去罷了。雖說她二人同為妃位,如今因了安寧帝姬,覃金顏可是仗了帝君的勢,自是說甚麼就是甚麼的。」蘇浣翳唇畔勾起一抹冰涼,「再巧舌如簧,在華妃面前說的,必能落到帝君耳中。因上次帝姬中毒後就一直虛著,華妃總覺著是季軒鸞害了安寧帝姬,早恨毒了她。自己言行不省,終怨不得旁人。」

蘇浣翳放開手,略麻,溫安媛卻不敢伸手去揉,「雲霨,吾言善矣?」

「您說的,但是對的,婢子都听著。」

蘇浣翳一雙烏沉沉的鳳眸盯著她良久,聞言略愕,旋,「記得我當初要來你,叫你做我傾憫宮的大丫鬟,不必做活兒,又讓你勤練琴棋書畫,究竟何意?」

「時不敢忘。」溫安媛神色染了堅毅,「婢子別無他能,知恩圖報是自小刻在心里的。」

「這些年來,你是什麼樣的人,我看得清楚。」蘇浣翳也不顧落灰,竟坐在了花壇的帖瓷花邊上。

「主子,地上涼,您……」溫安媛話未說完,便被蘇浣翳抬手止住,面容上閃爍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光,竟有些溫暖而癲狂的意味,「總是一副謙恭柔靜的乖巧模樣,心中那滔天的恨——是我這早已冷了心的人也望而生畏的。最後呢,回來又如何,仍不過是一模一樣的尊榮,是咱們這些人最厭棄的,相比,民間還要清靜些。是何苦?」

溫安媛默默垂著雙手,噙些不自在的笑。「總是……總是不甘心罷。」

「若我說,你也莫恨先帝了,他說來是至高無上,卻亦被左右掣肘。」蘇浣翳笑中含諷,又有些悲涼,「你溫氏功高蓋主,一日無欲,能保萬代清心?且人已去了,恨也無功。本也落不得那樣的地步,溫氏畢竟是無功勞還有苦勞的,是當朝芩禮部的父親,先帝芩宰丞,同那一班官吏大臣一手推就的,歸根結底,也不過如此。」

溫安媛眼神閃爍幾下,深深禮道,「謝主子指點。」

真真假假,明明暗暗,且不說她所言著實有些道理,但只是這一番恩德,便足自己不得不听的。話已至此,縱使再愚鈍,也能得幾分意味。

「婢子這一條命,是自己逃出來的,這一入宮,是自己的決定,能再做一回人,全憑主子。此時是主子,日後無論如何,主子永是主子。不論是否真能成事,」她深深看了一眼蘇浣翳,「俱听憑主子安排。」

蘇浣翳眼底緩緩氤氳開一抹笑意,「帝君近日正傷懷。失了帝姬,必更重皇子。屆時如何打扮舉止,午後你來寢殿尋我便可。」

音落,蘇浣翳怔住片刻,闔眸輕嘆,「他歡喜甚麼樣的女子,我心下是澈如明鏡的,你……也罷,也罷,外面冷,你仍是回宮歇息罷。」

溫安媛謝了恩退下,蘇浣翳驀地仿佛想起甚麼,「你今年有十七了?」

「是,過了年便十八。」

「便是了,彼時你還小。」蘇浣翳的目光,仿佛要在溫安媛身上勾勒出另一人的模樣。

「仍有一事求解,」溫安媛立在她面前,有執拗的意味,「**佳麗三千,主子這般勝券在握,何以知帝君不厭棄婢子?」

那一對冰寒的丹鳳眼中蘊了數個冬天的冷,蘇浣翳驀地起身,徑直向冬樹重重的林中走去,身形湮沒在奇瘠的枯枝亂影中,風間能見一角銀白色暗花棉里綢面的裙角撫在黃褐凍土上。溫安媛只得佇在原地,深恐她怒起來。

寒風驟起,呼嘯而過,吹亂溫氏僅剩血脈鬢側的碎發,萬籟俱寂。

于是那聲音被風煙挾裹著撲入耳中。

「帝君生母姓溫,同被賜死,你與先帝追封的莊慧帝後溫玉若,仿佛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一般;她正是你三姑。」

戚元是親眼瞧著先皇帝後,他日後的母後,領旨接過一杯酒,遞與溫氏貴妃,他的生母。那是她正不懂事,奉旨入宮,蘇兵部的嫡女誰人敢擋?橫沖直撞,撞破秘辛。

怨不得他,既天命攸歸都身不由己,自己這些人,除卻搬弄權術,隨波逐流,苦心周旋,是什麼都做不得。這年月久遠的大昭宮中,最多的不過子虛烏有的傳聞軼事,同寂寂終老的芳魂。

隔日,他果真來了。

早在前一天,帝君就吩咐這日早朝下後要來傾憫宮,張全寶自忙不迭喚人準備。蘇浣翳亦囑咐好事宜,一听得人來報,便戴上皇長子戚宸宣迎了出去。

「帝君萬歲長安。」。

冬日天幕高遠,陽光極好卻見不著太陽,因是隆冬,處處仍是冰涼的。一縷縷輕煙般的雲霧斜飄在天際上,琉璃瓦閃著淡淡的光。戚元的臉色雖比之前天好些,在天光下仍稍顯陰沉。他逆著光眯眼看宮門前禮作一片的人,略略擺手。張全寶躬身隨著他進了正殿坐下,便輕手輕腳退了下去。

戚元同戚宸宣說了一會兒話,才想起蘇浣翳來。抬眸一看,她不曾坐,也未退開,只在正殿門口繁華似錦彩頁琉璃的玄關處,俏生生地立著,唇畔含了一抹笑,一身青服錯著銀綢子邊,柔婉一如初見。

戚元被她神態勾起心頭一絲柔意,「昭南。」

他是難得的真心摯意,蘇浣翳驀地覺得微暖,又收斂神色,強捺傷情,緩步坐于他對面。

午膳用罷,戚元靜靜抿著她煎的茶。冬天當飲紅茶,她卻取了半盞香片,室內銀炭在爐中靜靜燃著,茶香隨著暖波襲入鼻端,有別處難得的雅趣。殿中靜謐,香爐涼著,幾支梅花就讓滿室幽香,籠罩一室堆漆妝花,輕紗珠簾,使人看不分明。

巳時一刻,是戚宸宣平日習字的時候,戚元也不再多言,戚宸宣便于三四頁彩繡羅絹屏風後描紅紙。蘇浣翳憂心他觸踫燭焰,便行去陪他,正殿一眼望去只能見戚元一人,仿佛是久違的悠閑隨意。

偏殿有嘈雜聲,青瓷急匆匆地進來,但見戚元,只得先作一禮。

「青瓷,起來。偏殿如何那般喧鬧?」蘇浣翳聞聲來問。

「回主子娘娘,雲霨姑娘手下人清掃時,打碎了……」青瓷垂著眼簾,掠一眼戚元雲錦瓖面的金綢鞋,「那只紫紅金邊的窯變觀音瓶,雲霨姑娘去看時正氣著,難免說那孩子幾句,抹著淚兒,大家都勸,小姑娘賭氣,便跑出去了。」

戚元轉著指上的翡翠描金扳指兒,望著屋角的一盆金桔,像是出神,「听來想我從前給你的那件點金的瓶子了,卻也好看。碎了,可惜。」

蘇浣翳眼眸一轉,「跑出去的丫頭,是月前新進宮的?那也不怨她,小孩子總是難免。把雲霨喚來。」

青瓷稱了一聲是,便跑出去,片刻,有細微緞子與地毯摩挲之聲傳來,蘇浣翳也不看來人,只盯著戚元的神色。

溫安媛的發松松綰起來,成垂雲髻,別了三兩點彩琉璃瓖蜜蠟的草蟲頭,一對簇琥珀珠明鐺,下綴了兩束流蘇,在臉畔簌簌顫動,襯得明如月輪。玉一般的頸子上細銀鏈掛著一黃玉貔貅,壓著綢子里衣的衣領。身上著緗色象眼紋的宮綢大袖衫與腰裙,因室內溫暖就未穿斗篷,跪在他面前,微垂著首。

戚元目光隨著她,徹骨寒意從四肢百骸侵浸心神。他下意識地回眸去看蘇浣翳,卻見她笑吟吟地,眸光在自己面上掃來掃去。

「竟是連個新來的婢子也訓不得了……罷,帝君這茶涼了,奉茶。」

溫安媛接過婢子捧來的花梨茶盤,穩穩送上,「帝君請。」

她跪下來,茶盤高舉過眉,聲音無一絲波瀾,安靜溫婉。

蘇浣翳斂了神情,戚元也不動聲色,捧杯道,「你叫做雲霨?」

「是,」有小宮婢接過空茶盤,溫安媛仍跪著,「雲蒸霞蔚。」

「抬起頭來。」

溫安媛跪坐在地,緩抬臻首。那杏眼清波流盼,迎著光看去,是如稚鹿眼瞳般的淺琉璃色,半分陰翳也無。一雙黛眉娟秀,唇不點而朱,全未施粉黛,但見白里透紅,吹彈可破。頰上仍殘著晶瑩剔透的淚珠兒。她面上有賭氣般的委屈,同歡喜,同訝異,身後長長紅底金繡地毯,花好月圓繡幅,一片迤邐,但見眉目如畫。十七歲韶華正盛,綻放于寂寂深宮中,明媚地欲晃花了人眼。

這張臉同記憶中的那張緩緩重合,無非少了些歲月的痕跡。他幾乎要倒吸一口涼氣。再過些日子,穿上盛裝的這女子,必會同她一樣的,戚元想。

「雲蒸霞蔚,宜笑遺光。」戚元靠在椅背柔軟的綢墊上,只覺濃重的哀戚漫上來,半分溫暖也無,「賜了紅霞帔罷,昭南,你可安排。」

蘇浣翳看了一眼她,收回目光笑道,「恭喜帝君又得佳人,過些日子便有吉日,即加封了,來一回喜事才好。卻不知與不與封號?是帝君欽賜?」

「交予禮部罷。」戚元捏了捏眉心,復笑道,「昭南,金屋藏嬌了,當不當罰?」

蘇浣翳輕笑曰,「自是當的,听憑帝君處置。」

「罰你國庫中的珍品香一斤罷,再想要什麼,可用朕口諭。」

「帝君聖明。」

「朕也倦了,將到年時,宮中事務也多,你多操勞些,也仔細身子。」

蘇浣翳目光隨著龍輦的遠去一份份渙散,她慘然垂眸看著方受賞回來的溫安媛,委頓在椅上。

「姐姐辛苦了。」溫安媛的臉藏在陰影中,卻見鮮明的悲意,與欣慰。

「你等這一天,等了多久,……安媛?」

狂風呼嘯,不過酉時,天便黑了。

一路上,直至回到上陽宮,張全寶都是欲言又止的。

晚膳後,戚元在養心殿燭火下看書,張全寶一直侍立在側,燈光黯了,他方要上前換,戚元卻掩卷,直盯著他。

快燃盡的燈火一跳一跳地,他臉色也明暗不定。

「你是想說,那雲霨必有蹊蹺罷。」

張全寶垂眸稱是。

「她是哪里的溫氏?」

「是……長安溫氏。」他略有支吾。

戚元冷笑,「你隨朕多少年了?」

「回陛下,……已十年有余了。」

「十二年……是了,你在她面前卑躬屈膝,都已有八年。難怪你幫她說話。」

「奴才不敢,」張全寶弓著腰,身形有些顫抖,「只願陛下听奴才斗膽一句︰皇貴妃、華妃,畢竟是多少年地伴在陛邊了……絕情人終是辛苦。」

「你是極忠心的,朕一直知曉,不過是想帝妃和睦罷。」戚元抬頭望著繪龍的屋頂,「你一向清楚,她三人也算計了朕多少年。」

「奴才不過是奴才,斷不敢妄測聖意。」

「朕雖不曾見過……豈猜不出那是朕母妃的佷女兒。」戚元聲音有些發緊,「由她一回。蘇浣翳,到底是蘇浣翳。」

張全寶不敢答話。

「張全寶,」他閉了眼,「你可知朕有多想原來的她。」

「斯人已去,陛下節哀。」張全寶雖不知他說的是先年的蘇浣翳,或是先年的溫貴妃,只得道。

「你說的是,斯人已逝,」戚元起身,獨自走向通往金龍殿的曲廊,身影于深重的夜色下,染了深深淺淺的黯色,「天色已晚,去喚人侍候我歇息。」

張全寶暗暗嘆息,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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