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將盡,金葉落地,最後一輪貢果方到大昭宮。
若是問宮人,則如今最得寵的嬪妃是端怡皇貴妃昭環姝,次為敬嬪芩鴻宛。除皇長子帝君分外重視,華妃的安寧帝姬戚景玉也是極得寵的。宜文姬因前些年的事端不及先年寵盛,只偶有召幸,卻不容小覷。皇長子生母端寧皇貴妃冷落多年,空有封號,唯母憑子貴。其余妃嬪小主,則幾乎殿選後再不曾見過帝君。
是夜,伴月湖畔,緗丹亭。
敬嬪同宜文姬執手同坐,月色如醉,佳人容顏盈輝。
「鴻宛深得帝心。」季軒鸞似嘆曰。
芩鴻宛微笑,「姐姐這是甚麼話,妹妹無論如何也是妹妹,不能小人得志一般。」
季軒鸞亦笑無言,只覺芩鴻宛新制的金護甲,嵌寶冰涼。
「仍是丹蔻溫暖罷。」語中含些不自在,笑嘆。「這些年總是孤枕難眠的。算來,從徽寧七年到今年九年,已兩年許了。我記得當初還是夏天罷。」
芩鴻宛斂下眸子不語。難不成戌時喚自己來,只是听她訴苦嘆悲的?
漆雕盞子中盛了一盞剝好的白花玉石籽石榴,確是明如翠玉,季軒鸞隨手拈起一粒,以廣袖掩面,將籽置入琉璃盅中,復曰,「入宮四年,獨居深宮,膝下無子,難免有些淒涼。」
「不須為此傷懷。昔年鴻宛就說過,姐姐是福澤深重的人,必有後福的。」略頓,芩鴻宛笑道。
「伶俐。」季軒鸞轉眸微勾唇,「你我姊妹多年不曾同坐湖畔亭中相談了,今日難得。」
芩鴻宛頷首,「確實。」
二人又對無言。
夜色稍黯。人有花開月圓,繁華方盛,人有伶仃寒殿,闕滿煙雨。一人寂寞,一人獨坐,秋夕清宮霜重,咫尺天涯,不得見,只得念。
一縷月華至,盛菊亦姣好。
「也只能同你說說這些體己話兒了,」季軒鸞托腮道,「皇貴妃、華妃,俱是有兒女的,縱使被冷落了,也不孤苦,也不淒涼的。我總想著,若能有個孩子多好。」
芩鴻宛微默,便道,「姐姐如此時有召幸的,必會有的。」
「呵,不是我說,你來說這話,我心中愈發難過了。」季軒鸞自嘲,「瞧我這嘴,許是常見蘇浣翳,卻如她一般刻薄了。妹妹不見怪才是。」
芩鴻宛方要說話,卻覺話到嘴邊又無甚可說,只得輕笑了事。
季軒鸞驀地正色,「鴻宛,……處境堪危。」
「姐姐總是有先見之明,姐姐的錦囊妙計,但說無妨。」
「既是如此,原該避諱的,也就不再避諱。如今你我都封了三品上的位子,必不安寧。祖制帝崩後三品下妃嬪不得留宮。數來,如今三品上妃嬪,可是有五人了;而先帝,可是一位都不曾留……」季軒鸞目光灼灼。
芩鴻宛垂眸,不作聲。
「我知曉你此刻正寵盛,心下是頗不以為然的。……先例昭昭,鴻宛,不可掉以輕心。」季軒鸞微柔聲道,「帝君是甚麼樣的心性,你是清楚的。昭環姝蘇浣翳那一家子上百年經營軍政,掌牢了軍心,只得慢慢架空。而太師在朝中聲望極高,但若是薨了,覃金顏自活不成。三足鼎立,帝君此前調和,如今九年了,怎能繼續如此?父親處已傳來風聲,近日帝君已開始有所動作。而若想拾掇朝政,便得先打破這均衡的局面。現看來你我最為弱勢。貌上勢大,族中破綻百出,帝君最為洞悉,則先遭殃的是何人?他此時寵你,除真歡喜你外,如何保證不過尋個由頭,給人吃個定心丸罷。」
「姐姐說的是。我也是個沒用的,一日只知甚麼琴棋書畫。」芩鴻宛微嘆。
「她幾人都有兒女,一時半刻下來,母憑子貴也是不能輕舉妄動的。而你我入宮四年,卻全無子嗣,失了先機不說,更是無倚無靠的。」
芩鴻宛驀地抬頭,「依姐姐的意思,只孕了,便可解燃眉之急……」
「若說法子,鴻宛這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季軒鸞微蹙眉,「卻是極冒險。素日就你謫仙一般不食人間煙火,卻不想,你竟是個膽大包天的。」
「姐姐必有法子遮掩過去。」芩鴻宛似釋了心結,旋笑道,「我可是裝不像的,心思也不如姐姐一般,‘心較比干多一竅’。」
「照你說,也只得如此。」季軒鸞頷首笑嗔。「精明。好事都叫你佔盡了。」
夜半夢醒霜點窗,淚伴相思情長。
「陛下,」早朝方下,張全寶亦步亦趨隨著龍輦,「今兒個並無安排,陛下想往哪兒去?」
戚元半倚在座上,眯著眼望著遠處枯枝映襯琉璃瓦,「這些日子誰處不曾去?」
張全寶微怔一下,旋笑道,「陛下這一問,旁人奴才是半晌想不起來了︰只端寧皇貴妃娘娘、宜文姬主子處近日不曾去。」
戚元瞥一眼他,淡淡開了口,「便去看看皇長子罷。」
這張全寶總知曉人問的是甚麼,才能在身邊服侍這些年。
蘇浣翳正陪戚宸宣背著書,房中燃了提神醒腦的迷迭香。
「敖不可長,欲不可從。志不可滿,樂不可極。賢者狎而敬之,畏而愛之。愛而……」
戚元止了宮人通報,踏入內殿,只聞此聲,便浮上些笑意。
「帝君。」
「父皇。」
戚宸宣隨著蘇浣翳禮下去,笑逐顏開。
「起來罷。」戚元笑頷首。「宸宣近日如何?」
戚元行至內殿中一套桌椅旁,于左畔圈椅坐下,蘇浣翳亦坐于右側,戚宸宣仍坐于先前桌後的高凳上,膝上攤著《禮記》。
「兒臣只知很久未見父皇了。」
戚宸宣今年不過七歲,見著父皇自開心得很,只一臉天真喜悅,似全無宮中沾染的陰鷙。
「和小孩子一般。」戚元微笑模模他以金絲綢帶束起的一雙垂髫,抬眸盯著蘇浣翳,「你辛苦了。」
「承恩自當盡心。」蘇浣翳垂眸淡笑。
戚元與戚宸宣隨意聊了些瑣碎,又談治國齊家,蘇浣翳只含笑看著,如一相夫教子的普通婦人,全然不似昔年傾城鋒銳的模樣。
「陛下!陛下!」張全寶慌慌張張跑進來,臉上卻是堆笑的。
戚元微蹙眉道,「慌甚麼,氣兒喘勻了再講。」
他跑到戚元身邊,不留痕跡看一眼蘇浣翳,便附耳道︰「宜文姬主子有喜了。」
戚元瞳孔微縮,默算了時日,垂下眼簾,任張全寶扶著起身。
「去瞧瞧罷。」
步至門檻處,他驀地回眸,「秋日不長,喚人安排最後一回秋獵罷,宸宣與我同去。」
風中猶留一聲嘆息,「昭南,你若一直如此,多好。」
戚宸宣听見這話原是極欣喜的,卻覺手上冰涼,抬眸一看,是蘇浣翳滿眼的淚水,終忍不住。
「母妃緣何哭了?」戚宸宣趕緊拿出自己的綢絹子,抬手給她擦。
「陳年舊事,不提也罷。」蘇浣翳忍淚道,「快收起來,那是覃妃親手繡的,拿來給我拭淚,可惜一份關懷了。」
龍輦落到毓錦宮門前時,早有人在那處候著了。
「恭喜帝君——」幾十人齊齊禮下。
戚元面上無甚神色,大步流星進來,溫暖如春的內室中,頃刻帶進一縷瑟瑟的秋風來。
季軒鸞只著簡單衣飾,半倚在榻上,見他來,只欣喜地下來行禮。
「既懷了皇嗣,三月後便免了罷。」戚元扶她起來,還坐于榻上,「你初次得孕,處處仔細些。」
季軒鸞不動聲色,心下盤算,便笑,「帝君什麼也不問,沒的叫臣妾心慌。」
戚元坐在她身邊,聞言抬起她玉般的下頷,輕笑道,「鳳娘……會哄騙朕?」
季軒鸞心下微緊了緊,細細琢磨,才放下了心,漾笑如花。
「趁還方便行動,便冊了妃罷,封號仍是宜,晉德妃。過幾日冊禮,其余事項先俱按得孕的妃位操辦,一分不可怠慢。」戚元,對門外吩咐道,復垂眼看她「你好生休養。」
「謝帝君。」
當日,天未亮時毓錦宮便忙活起來,季軒鸞獨自坐于妝台前,也不叫人梳妝,亦不喚人打理,自望著烏木鏤鷺圓窗外的秋景。
「清秋?一願郎長安康,二賀妾心結解,三祈我大昭綿延不絕,……當真是金秋。」
語罷,婢子宦人只听見清脆嫵媚的笑中一聲輕喚,「梳妝罷。」
赤金綴珠雙鳳衛珠金翅金線琉璃寶冠配了八支金累絲嵌紅寶石雙鸞點翠長簪步搖,其余點綴亦繁瑣華貴。需穿戴一身蹙金絲刺五鳳八彩吉服,蹙金繡雲霞翟紋的霞帔,銀鎏金鏤雲鳳紋霞帔墜子,種種首飾需銀鍍金制成。梳妝畢天已初亮,便乘翟鳳玉路車往昭宮皇室太廟去。
「維徽寧九年十月廿三日,季氏宰丞族長女季氏軒鸞,端莊淑睿,雍和粹純,敦睦嘉仁,軌度端和,克佐壺儀,敬慎居心,茲冊德妃,封號宜,賜妃位金寶,賞賜依制;另孕皇嗣有功,加賜金四斤,銀八斤,檀十斤,東珠三斛,衣料百幅。得天所授,承兆內闈,望後修德自持,勤謹奉上。欽哉。」
添壽盤最後撤下。伴著冊妃儀式煙花落盡,冊封詔書便傳遍了大昭宮內外,人俱知,那一位宰丞家的長女宜文姬主子,已升德妃了。
德妃之位,徽寧三年蘇浣翳後,虛懸六年。
「端寧皇貴妃駕到——」
主宮加封,毓錦宮自然是要修繕一新的。正殿中漫著新菊清芬的氣息,季軒鸞加封宜德妃第一日,蘇浣翳便來了。
「端寧皇貴妃。」似是措手不及,季軒鸞忙禮子去。
「不想宜德妃仍能舉止如軌。」蘇浣翳冷傲一如既往,久居高位,抬眸垂首間睥睨氣勢,自不必說。
「臣妾志不敢忘。」季軒鸞輕掃她一眼,微笑順目。
蘇浣翳徑自于椅上坐下,卻又起身步至香爐前,「是菊花?」
「皇貴妃諳熟香譜,臣妾自嘆弗如。」
蘇浣翳听得她一句「自嘆弗如」,只覺話里帶刺,又不想在此糾纏,冷笑略過。
「既是得懷龍種,便處處仔細著些。這房中如此濃的香料味,便仔細有人做手腳還不自知。本宮總需為皇嗣考慮著。」
方要放下爐蓋,卻仿佛見了甚麼不當見的東西,垂眸細看,卻是著實心頭大震。
是麝香。若抬起穩定後,麝香是安胎,而孕未滿三月,似這麼大的量,所謂龍嗣,早該尸骨無存了。
御醫瞧見,竟是也無反應?
蘇浣翳猶疑抬眸,一轉眼看見季軒鸞意味深長的笑意。
是了,帝君都未說甚麼,此時,他需要一個孩子,給自己留一個台階。
任它是真是假,一個子虛烏有的「皇嗣」,兩全其美。
總是知曉是假,無可奈何。
季軒鸞此時是榮寵至極了罷。
雖是自欺欺人,亦是好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