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永福宮里一片蕭瑟,奴才們仿佛都變得不愛說話了,木然的做著自己手里的活兒,連走路都輕手輕腳的,即使是平日里狐假虎威的春梅也小心的夾起尾巴,閉上了尊口。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情,她仍然心有余悸,腿肚子忍不住打顫。
昨夜,丹貴妃听了惜燕所說,立刻派人將魏翀抓了過來,那魏翀听到冬雪的死訊,只瘋了一般喊道︰「貴妃娘娘饒命啊!奴才真的沒有殺人啊。」
可是丹貴妃只是嘬著杯里的茶,冷聲說道︰「給我打。」
魏翀連滾帶爬的抱住惜燕的腳,嘶喊道︰「惜燕姐姐,冬雪不是我害死的,我給她的真的只是墮胎的藥……」
還不等他說完,惜燕已經狠狠的摑在了他的臉上,顫聲說道︰「你、你這個畜生!」
丹貴妃仍是雙眼低垂,聲音卻寒得似冰︰「沒听見麼,我說打。」
魏翀滿臉絕望,眼中閃過狠色,大聲叫道︰「薛宸丹!你這個毒婦,你難道忘了你讓我在馬場上做的……」
可是還沒等他說完,滿嘴的牙已和著血噴了出來,接著就是一整夜的慘叫。那血浸入他身下的毯子當真是殷濃無比,叫人不忍卒睹。
春梅想起男人那雙血色殷殷的眼楮來,只覺渾身一激靈,猛的搖了搖頭,不願再去想昨晚的事。畢竟,在這個皇宮里,死一個侍衛和一只螞蟻並沒有多少區別……
此時在永福宮的側殿里,惜燕正端著給雲寒熬好的藥,漫然攪著,眼楮望向天邊雲卷雲舒,心頭不禁一陣酸澀,眼眶微紅,又要掉下淚來。
此時只听床上的孩子脆聲問道︰「乳娘,怎麼不見冬雪姑姑呢?」
惜燕听到冬雪的名字,心中愈發痛楚,低聲說道︰「世子,冬雪她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
孩子似是有些傷心,喃喃說道︰「哦,那我以後就見不到她了。」
惜燕不願多言,端起藥碗湊到孩子嘴邊,哄道︰「世子,藥已經不燙了,快喝了吧。」
不料孩子卻突然大聲哭鬧起來︰「不要!我不要你,我要母妃,我不要你做我的母妃!我不喜歡叫你娘娘,你走開!」
藥碗頓時落地,「啪」的一聲應聲而碎,惜燕不可置信看著眼前的孩子,而剛才還哭鬧不停的孩子突然定定的看著她,眼神怪異,哪里像是那個平日只知道玩琉璃珠的世子!只听他湊在惜燕耳邊輕聲說道︰「乳娘,這藥還是不喝的好,你看冬雪姑姑,不就是喝錯了藥才死的麼,你說是不是?」
惜燕面色慘白,睜著一雙眼楮緊緊的盯著眼前的孩子,只覺他渾身冒著邪氣,令人害怕,而雲寒卻接著說道︰「惜燕姑姑,你這是怎麼了?快起來啊,我母妃說不定正等著你說話呢。」
惜燕忽然想起剛才孩子的反常舉動,心中警鈴大作,哪里還有心思應對,忙起身奔出了側殿,見到當值的春梅,急忙問道︰「剛才娘娘來過了麼?」
春梅見她一副見了鬼的模樣,忙應道︰「貴妃娘娘剛才說是找你有事,奴婢就說你去給世子送藥了。」
惜燕只覺眼前一黑,幾欲昏倒,春梅見狀立刻扶了她,疾聲問道︰「姑姑,您這是怎麼了?!」
惜燕推開春梅,踉踉蹌蹌地走到大殿外,正要進去,卻被小六子攔住︰「貴妃娘娘身子不爽,誰也不想見,姑姑請回。」
惜燕此時哪能不明白,丹貴妃愛楚皇甚深,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更何況她倆一向親如姊妹,若是疑心起來,只會愈加心寒。昔年舊事歷歷在目,頓時讓她如置火窟,心頭難安,幾次三番的跪求請見,卻仍是無果,她暗嘆一聲,自知薛宸丹一向是極烈的性子,若是現在拂她的意,定然是越說越糟,只得待她靜一靜,再去解釋清楚,這麼想著便先回了自己的寢房。
薛宸丹听著殿外遠去的腳步聲,只覺心頭那根利刺又在隱隱作痛,無數的毒藤從心底冒出來,掙扎著爬上她的心口,越纏越緊,猜疑、失望、痛苦、憤怒全都在一瞬間沖上她的頭頂,奪去了她的理智,她憤然打翻了梳妝台上所有的東西,雜亂的聲響頓時引得奴才們慌忙而至,烏壓壓跪了一地,卻無一人敢開口說話。大太監王喜一溜小跑進到殿內,側目看向丹貴妃不渝的臉色,揚起手臂輕輕一揮,摒退了一眾奴才,小心問道︰「貴妃娘娘…?」
薛宸丹掩下心中的不快,冷聲說道︰「王喜,惜燕入宮多年,侍候主子盡心盡力,即日起搬離下人房,特準獨自居住小掖居,你親自督辦這件事,定要給我辦的妥妥帖帖。」
小掖居位于冷宮西側,地處偏僻,是為一些不願出宮的老嬤嬤和年老無依的宮女所設,居設雖然舒適,卻是十分冷清。王喜入宮多年,心思剔透,早已揣摩出主子的意思,躬身應道︰「是,奴才一定盡心盡力。」
夜色下的馬場寂靜無聲,雲燁在馬廄邊仔細查看,他輕手輕腳的靠近馬廄,目光落在了一匹黑色小馬身上,馬兒毛色黑亮,渾身無一絲雜色,戒備的眼神緊緊的盯著雲燁,前蹄刨地,低聲的嘶叫著,雲燁神色一凜,快速的自懷中模出一小塊糖果討好的湊到馬兒的嘴邊,馬兒雙耳微動,瞪著眼楮看了看雲燁,試探的嗅了嗅他手中的東西,瞬間伸出舌頭卷起雲燁手心的糖果送進了嘴中,不住的舌忝著他的掌心,雲燁微微一笑,將紙包中的糖果和糕點全數喂給了小馬,果然發現馬兒卸下了防備的神色,他輕身上前,捋了捋小馬頸上的鬃毛,馬兒鼻中溫順的噴著白氣,眼中盡是善意,他這才小心的牽起馬兒朝後山走去,後山地勢復雜,其中樹木也多以簡單的陣勢栽種,雲燁每走一段,就用紅繩系在樹上以作標記,不久之後果然見一處平地正適合練馬,他親昵的湊在小馬的耳邊,輕聲說道︰「馬兒,以後我每天晚上都來找你,好不好?」
馬兒好似听懂了雲燁的話,頭頸輕搖,前蹄輕輕的刨著地,得得的踏起步來。
「哈哈,好馬兒,我給你起個名字吧。」雲燁稍稍沉思,笑道︰「叫‘絕影’如何?你喜歡麼?」
馬兒歪著腦袋,頓時湊過頭頸輕蹭他的臉頰,低聲的打著噴。雲燁朗聲一笑,利落的跨上馬背,長喝一聲,御起馬兒在這後山肆意奔馳起來……
春光明媚,一掃前幾日的陰霾,永福宮又是一派熱鬧,奴才們永遠是健忘的,皇宮里只不過又多了一件供人消遣的軼聞,冬雪死了,畢竟還是好處多些……
王喜弓著身子候在殿內,陽光透過滿室縈繞的香煙照在薛宸丹猩紅的裙幅上,艷麗的牡丹用上好的紅絲織繡,在日光下泛著迫人的光澤,仿佛要滴出血來。她看著桌上一張張散著梅香的紙箋,忽然低低的笑起來︰「江南舊事休重省。遍天涯尋消問息,斷鴻難倩。月滿西樓憑闌久,依舊未見軒郎。只又恐、瓶沉金井。玉輦不來銀燭暗,枉教人、立盡梧桐影。誰伴吾,對鸞鏡……未見軒郎,哈哈哈,好一個軒郎……」
眼角的淚劃過臉頰,滴在胸前,形成一道清澈的淚痕,暖風入闈,吹起張張輕薄的紙箋,像是秋日里脆薄的落葉,悠悠的散在地上,只見上面字跡均用彥體所書,小巧灑月兌,清秀飛揚,別有一番韻味。薛宸丹素手輕揚,輕輕拭去眼角的淚痕,漆黑的眼眸中一片清冷。
「王喜,把這些東西都撿起來,好生收著,殿里的香爐全都換掉。」
「是。」
惜燕這幾日求見丹貴妃,均被拒之門外,搬去小掖居已有兩日,她心中焦急,坐臥難安,今日又來到了殿門外求見,誰料喜公公不過片刻便傳話讓她進去,惜燕迫不及待的進到殿內,卻見丹貴妃就坐在內室的地毯上,梳著少女時常梳的發髻,臉上尤帶著淡淡的笑意,手中持一只白瓷青花的酒壺,正歡喜的看著她。
一時間千回百轉,惜燕淒然一笑,也盤了腿靜靜的坐在地上,輕聲問道︰
「娘娘有什麼高興的事麼?」
薛宸丹眼中笑意更濃,親自倒了兩杯酒,語調中帶著罕有的輕盈︰「蘭雙,你還記得麼,咱們小的時候,你喜歡我大哥薛錆,我總說你‘他有什麼好,一身的蠻力,又黑又傻,還不解風情’,你那時候總是笑著不說話。後來我也覺得姐姐傻,嫁給皇帝,整日的為一個人等到紅顏老去,到死了得一個孝閑之名又有什麼用。再後來我進了宮,見了懿軒,才知道原來一個女人有時候由不得自己選,我這輩子都注定在這高牆之內跟無數的女人爭一個丈夫,我也覺得自己傻,可是看見他對我笑,听著他的聲音我又寧願就這麼傻下去…蘭雙,為什麼,你為什麼要跟我爭他?」
惜燕看著桌上的紙箋和一包包混著麝香的燻香,突然覺得一股悲涼從心底涌出,心頭有一絲絲的苦纏上來,她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阿竹與她在院子里的杏樹下打秋千,阿竹坐在秋千上,高高的蕩起,她仰面看見頭頂那盛放的灼灼花枝,仿佛是最絢爛的晚霞,輕風柔柔吹來,數不清的花瓣紛紛跌下,落在阿竹的發間衣上,像是一場絢爛綺麗的花雨,阿竹的聲音脆極了,笑起來就像春日里的鳥鳴,她看著看著,也咯咯的笑出聲來,就著暖風將阿竹推向更高更遠的天空…她本以為這一生都會像過去的十七年那樣,十七年無微不至的呵愛,十七年錦衣玉食的人生,可是沒有了,再沒有了,遮風擋雨的壁壘轟然倒塌,幼妹嗚咽的抽泣像一把無情的利刃,將那些虛妄的往事生生從她的生命中割裂出去,化作一幕幕縹緲的煙羅,消散在午夜漆黑的夢境里,夢醒了,人總是要活下去…這麼多年,她的父母,她的親人,還有她的丈夫,兒子,怕是早就已經化作了一堆蒼涼的白骨,連阿竹也已撇下她去了,如今,她這一生最後的一絲念想也如那微微跳動的火苗,猝然熄滅,她突然覺得徹骨的冷,這世上竟已剩下她獨自一個了…惜燕的眼中陡然失了光華,她輕輕的笑,仿佛一只泥塑的木偶,愣愣的看著眼前的人,柔聲說道︰
「丹兒,你今日是來送我上路的麼?」
薛宸丹微微一愣,這一聲丹兒霎時間將她拉回到二十年前,也是這般的輕柔的語調,也是這般親昵的稱呼,一身湖藍衣裙的少女亭亭玉立,像是一株縴柔的蘭草,迎風輕笑,脆生生的叫著︰「丹兒,丹兒,我們來斗草,誰輸了就來蕩秋千。」
「丹兒,你大哥今日還在武房耍刀麼?」
「丹兒,丹兒,我今日剛從女乃娘那里學了安繡,你看這帕子上的蝶兒好看麼?明日你行笄禮,我今晚一定將你的名字繡上去…」
「丹兒,丹兒……」
這一聲聲的輕呼如同春月凍土下拱出的綠芽,帶著融融的暖意,她的雙手突然不受控制的顫抖了起來,惜燕夢魘般的呢喃聲在耳邊響起︰「丹兒,你今日穿的是素白暗花長裙,頭上別著白梅,還帶了菊花酒…看來真的是要給我送行了……」
惜燕的目光從她臉上掠過,她恍惚覺得那不是在看她。薛宸丹臉上的最後一絲笑意也猝然消失,一雙沉靜的鳳目默默的注視著惜燕,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有一絲異樣的情緒像細細的絲草從心底拱上來,她下意識的壓抑著,那些塵封了很多很多年的東西像是呼嘯的海浪,排山倒海的涌上來,她濕膩的手指幾乎要從那小小的酒杯上滑開……可是她終究是將那杯酒親自捧到了惜燕的眼前,上好的菊花酒散著陣陣清冽甘醇的幽香,盛在藍瑞青釉的瓷杯子里,仿佛是一朵最嬌艷的花兒。
惜燕望著她的眼楮,含著無盡的悲苦︰「娘娘,以後蘭雙不能相伴,你多保重。」
仿佛是極為短促的一瞬,她陡然覺得指間一空,微屈的指尖停在半空,像是極為留戀那一縷即將散去的酒香。有一個念頭從她腦海中閃過,可是只是一閃,讓她抓不到尾巴。她只來得及低呼一聲「不」。可是惜燕喉間的滾動霎時間讓她失了言語。
惜燕顫顫巍巍的站起來,倚在窗欞上,望向天邊的雲霞,她又想起那片丹雲流霞般的花海,空茫無神的眼楮仿佛燃著兩團陰柔的小火苗,眼前浮現出一張張眷戀勾畫了無數次的臉來,她忽然覺得死是一個多麼溫暖的字眼,那遙遠的天際有她血脈相連的親人,有她錦繡如夢的半生,還有她心底最美好的情愫…柔軟的黑暗包圍上來,如同甜美甘醇的夢境,溫存的將她包圍,暗紅的血順著嘴角流出,落在腳邊素色的裙幅上,暈染出一片片血色的梅花,點點滴滴蘸滿淒涼的悲戚……
這一日,永福宮里的宮女惜燕暴斃而亡,死因不明,楚皇憂心丹貴妃傷心過度,不僅賞賜了永福宮大批的珍寶器物,還特地將蜀地進貢的安神香賞給了丹貴妃,可謂恩寵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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