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層浪,昭皇臉上的笑意霎時斂起,大臣們全都噤了聲,低眉順目的垂頭立著。
昭皇顯是動了怒,沉聲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那侍官被昭皇語調中的寒意所攝,身子一軟,險些癱倒在地︰「稟陛下,奴才、奴才也不知道這火是怎麼……怎麼著起來的,奴才趕到的時候火勢已弱,可是…」
那侍官渾身止不住的哆嗦,再也說不下一句全乎的話來,偷眼瞟向上位,卻只看到昭皇腳邊衣擺處一條條猙獰的青龍,龍眼處嵌繡的貓眼石幽幽的散著綠光,仿佛一雙雙森冷的眼楮,他艱難的咽了一口唾沫,梗著嗓子說道︰「可是、可是籠室里的……已經、已經全都……全都被燒死了……」
「廢物。」低沉的嗓音含著翻滾的怒氣。
昭皇素來喜愛圈養各種珍奇異獸,無論是西羌荒漠中的莫羅爬龍,南蜀綠潭里的多蜃巨鱷,還是龍格草原上的餓狼獅豹,甚至是傳說中隱藏在嶺南深林中的七彩炫鳥,全都能在毓秀園的獸苑中窺見真容。
這些野獸珍禽全都是由宮內專職的司獸掌管,從喂食到籠室內的冷暖無一不是小心伺候,而如今竟被一場蹊蹺的大火付之一炬,昭皇的怒氣可想而知。
場中伏身跪著的侍官早已駭得面無血色,高高弓起的脊背止不住的抖,只機械般的朝著地上狠狠的叩著頭,一下一下,直將額頭撞得血肉模糊,鮮血順著眉眼流至嘴角,陰陽不明的臉孔越發顯得丑陋。
昭皇的怒氣一波一波的拱上來,仿佛有一股燙人的熱血直沖雙鬢,灼灼的疼。他使力按了按跳動的額角,身子疲累已極,不覺又想起華貴人那雙柔軟無骨的手來,縴細的長指不輕不重的揉著,總能使他忘卻些許不快的瑣事。
昭皇眉峰緊緊蹙著,甚至連眼皮都未抬起一分,隨手朝場下一指︰「將這些廢物都給我拉到丹華山去。」
夏侯諄連連應「是」。
那侍官似是听到了什麼極為可怖的事情,渾身驀地一僵,尖細的喉嚨里頓時發出一聲淒厲的叫喊,身子一軟,一股刺鼻的氣味兒便溢了出來。
昭皇的眉頭皺的更緊,兩側的侍衛連忙箭步而上,鐵一般的拳頭落在所有膽敢驚擾聖駕的賤奴臉上,滿口的碎齒和著血水噴涌出來,瞬時在草地上濺的老遠。大臣們全都屏聲靜氣,如木偶般的紋絲不動。
都是小心謹慎,畢恭畢敬的臉,昭皇忽然覺得意興闌珊,無力的揮了揮手,轉過身去,緩緩朝著鸞和宮走去。
「擺駕鸞和宮。」
尖細的聲音漸漸遠去,一場宴會就此不歡而散。夜風吹來,揚起陣陣煙塵,散場後的千秋園似乎格外冷清。雲寒望著夜色下樹影曈曈的西南方向,漸漸眯起了眼楮。
「世子,要派人前去打探麼?」
「不用了,走了也好。」
「是。」
…………
焦臭的氣味彌漫在破敗低矮的房舍里,骯髒破碎的氈子散落在潮濕的地面上,不斷有綠豆大的虱子從縫隙里爬進爬出,幾只發黑的粗瓷大碗倒在牆角的馬桶旁,散發著令人作嘔的騷臭。
瘦小的孩子們緊緊的團在一起,仿佛是一窩冬日里的雛鳥,唯有靠著這僅有的一絲溫暖才能度過難耐的寒冷。
冰冷的牆角,一個瘦小的身影卷縮著,蓬亂的發絲將孩子的整張臉都遮了起來,單薄寬大的奴衣幾乎將她整個人罩住,隱約可見細弱的勃頸處一小片細膩的白光,冷風嗖嗖的灌進來,她抖得越發厲害了。
「你也過來吧,抱在一起暖和的多。」
男孩子清澈的聲音低低響起,髒污的臉上一雙眼楮閃爍著明亮的光,見孩子仍是一動不動的蜷在牆角,似乎有些奇怪︰「快來啊。」
無憂微微一愣,一時間竟沒意識到這個孩子是在跟自己說話。
「彥哥,人家可是皇甫家的千金小姐,怎麼會跟咱們擠在一起。」
男孩子看向孩子那雙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腳,十顆圓潤的趾甲如同片片小巧的珍貝,泛著粉紅的光澤。
男孩子眼中陡然閃現出熱切的光,上前幾步,疾聲說道︰「你是皇甫家的小姐?」
孩子悶悶的「嗯」了一聲,將一雙小腳縮進寬大的衣服里,頭垂得更低了。
男孩子的眼神突然黯淡下去,干裂的雙唇囁嚅著,卻不知該說些什麼話來安慰面前這個單薄的孩子。
他緩緩的伸出雙手,想要撩起擋在孩子臉前的頭發,忽又局促的收了手,在髒污的奴衣上用力的撮動著,低聲說道︰「皇甫大人是個好人,我們一家曾受皇甫家一飯之恩,現在雖然爹娘都不在了…」
男孩子呼吸一窒,瘦弱的肩膀壓抑的抖了幾下,可是很快又平靜下來,發青的臉孔透著一股莫名的堅韌︰「舒彥不會忘記別人的恩惠,你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無憂微微一愣,抬起頭來,看見男孩子的眼眶里隱約有一輪清亮滾在下面,可他臉上仍帶著笑,像是初冬的暖陽,溫暖著這個冰冷幽暗的囚室。
無憂突然有些心酸,她用力的點了點頭,一張白女敕靈秀的小臉頓時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之下。
男孩子有些害羞的低下頭去,可是很快,他的眉頭卻又緊緊的皺了起來,初來奴舍那些可怕的傳聞讓他的身子驀地一僵,沉聲說道︰「你這個樣子要是讓他們看見了,可不成,你…」
有沓雜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孩子們頓時驚慌失措的擠在一起,眼神驚恐,像一群膽小的兔子。
「彥哥,怎麼辦…他們、他們又來了。」女孩子瑟瑟的顫抖著,驚恐的睜著大眼,死死的盯著奴舍外漆黑的夜色,仿佛隨時會有吃人的野獸跳出來。
舒彥的喉嚨艱難的滾動了幾下,一遍又一遍的安慰著︰「別怕,別怕,別怕…」低低的聲音回蕩在死寂的房間里,又仿佛是在安慰著自己。
「彥哥,我們會給獅子咬死麼?會麼?」微弱的抽泣聲如同瘟疫頓時在房間里散播開來,絕望像是冰冷的海浪霎時間撲向了這里的每一個孩子。
陣陣的「 」聲從孩子們的牙關里傳出來,無憂站起身來,走到那些孩子的身旁,蹲去,輕聲說道︰「你們別怕,剛剛不是有人叫‘救火’麼?那些獅子已經全都被大火燒死了…」
「燒死了…」孩子們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女奴,一時竟不敢相信她說的話。
腳步聲越來越近,清晰的說話聲漸漸傳了進來。
「哎,真是晦氣,這下咱們肯定要受這些個畜生的連累。」
「哼,那些畜生的命可比咱們的值錢,我看你還是少說些話,咱們送幾個出挑的到沐老太爺那里,嘿嘿,他老人家總歸要記咱們些好的。」
舒彥臉色煞白,只覺得轟然如晴天霹靂,頭皮上驟然發麻,沐老太爺四個字像是一道催命的魔咒,不斷的在他的腦子里回蕩。
「快,真兒,你們快把臉都抹黑,快!」男孩子焦急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他大口的喘著氣,拼命的把地上那些又黑又臭的草灰抹到孩子們的身上臉上,甚至在無憂的一雙小腳上也抹上了一層厚厚的黑灰,早已看不出本來白膩的皮膚。
房間外突然傳來「嘩啦」的開鎖聲,破敗的木門陡然被人推開,冷冽的夜風呼呼的灌了進來,突如其來的火光刺痛了孩子們的眼楮,他們怯怯的挨在一起,狼狽的用手捂住眼楮。
劉貴那張尖刻的長臉頓時映入無憂的眼簾,他眯著一雙細眼,用鞭子輕輕的打著手心,漫聲說道︰「都抬起頭來,我瞧瞧。」
劉貴看著那一張張又黑又髒的小臉,突然覺得一陣煩躁,轉過臉去,看到跪的離他最近的小女奴,心里忽然一動。
「你,把臉擦擦干淨。」
瘦小的孩子抖得更厲害了,舒彥渾身一震,急忙起身擋在舒真兒的身前,緊緊的將孩子抱在懷里,顫聲說道︰「劉大人,您行行好,我妹妹還小…」
凌厲的鐵鞭狠狠的抽在了孩子的胸口上,單薄的奴衣上頓時裂開一道艷紅的血痕,鮮血殷殷的滲出來,隱約可見里面外翻的皮肉,舒彥悶哼一聲,痛苦的弓起身子,卻把懷里的孩子抱得更緊了。
「阿▔阿▔」舒真兒大張著嘴,噴涌而出的眼淚和著臉上的污泥流進嘴里,她卻渾然不覺,只一個勁兒的按住舒彥的傷口,可是那血就像流不盡似的,怎麼都捂不住,依依呀呀的聲音從孩子的嘴里傳出來,她憋的臉色發紫,卻說不出一句清晰的話來。
舒彥握住她不斷比劃的小手,柔聲說道︰「真兒,哥哥不疼。」可是孩子只是一個勁的搖頭,執拗的對著傷口輕輕的吹著氣。
「找死!」惱怒的聲音自頭頂傳來,高高舉起的鐵鞭上,密密麻麻的尖刺泛著冰冷的銀光,眼看就要落在男孩子的臉上,卻生生停在了半空,劉貴痛呼一聲,急忙捂住麻痛的手肘,尤滴著血的鐵鞭猝然落地。
陰毒的目光冷冷的掃過跪在地上的孩子,劉貴獰聲說道︰「是誰?」
可是孩子們只是膽怯的垂著頭,全是一樣的蓬頭垢面,一樣的骨瘦嶙峋,一樣的唯唯諾諾,劉貴頓時惱羞成怒,大聲叫道︰「是誰?!你們這群下賤的奴隸…」
「劉管事,何不把他們都送到老太爺府上…」男人陰冷的目光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幾個單薄如削的男孩子,怪笑兩聲,繼續說道︰「听說老太爺最近也好上了這一口,都送去洗洗干淨,讓他老人家自己揀選不是更好。」
劉貴揉著發痛的手肘,微一沉吟,復又看著身後的男人低低的笑出聲來,他拾起地上的鐵鞭,隨手一指,對著身後的侍衛漫聲說道︰「都送過去。」
年紀稍大的孩子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眼看著那些身穿鐵甲的士兵越來越近,鎧甲上的鐵腥味像極了血的味道。
其中一個孩子突然沖到劉貴的腳下,死死的拉住男人的衣角,就像溺水的人在絕望的時候總會不顧一切的抓住任何一根稻草。
「劉大人,我是雁城通判的小兒子,您難道不記得了麼?」
劉貴眉梢一挑,眼神微微下瞟,眯起眼楮打量起這個細瘦的男孩子,似乎想起了什麼,笑道︰「哦,原來是王倫大人的兒子。」可是他臉上的笑意卻又在一瞬間隱去,弓子冷冷說道︰「你爹在世的時候我可沒少給他老人家孝敬,現在就是要給你安排個好去處呢,小少爺。」
男孩子大睜著雙眼,緊緊抱著男人的雙腳哭叫道︰「劉大人,您發發慈悲,劉大人…」
劉貴厭惡的看著孩子那雙烏黑的小手,對著身後的侍衛厲聲說道︰「這可是皇上賜的淮錦,你們還不把這個腌的賤東西給我弄開!」
司獸房一向最易討得昭皇歡心,奴才們說話自然也多了些分量。只見身後的侍衛頓時一個箭步棲身而上,「嘩」的一聲抽出腰間長刀,竟生生將孩子的雙臂齊肩砍斷,只見一道血線霎時間沖天而起,兩條細瘦如柴的手臂就被砍落在地。
淒厲的慘叫聲瞬間沖破了夜空,驚散了屋頂盤桓的夜梟。
孩子們頓時忘記了哭泣,目瞪口呆的癱坐在地上,舒彥還想掙扎著想站起身來,可是身子卻突然一軟,昏倒在了地上。
劉貴看著自己滿是污血的衣袍,登時怒目圓睜,惱羞成怒的看著昏死過去的孩子,獰聲說道︰「把他給我釘到前門上!」
「是。」
孩子的胸口早已沒有了起伏,小小的身子被侍衛拖在身後,像是一口干癟的麻袋。孩子身下的血跡一路延伸,浸透了滿地枯黃的稻草,在這里,奴隸的命連草芥都不如…
無憂愣愣的蹲在牆角,像是一尊石鑄的雕像。蓬亂的頭發擋去了眼前所有的光,她的耳朵里像是有千萬只蜜蜂在嗡嗡的飛著,那些絕望的哭喊都成了隱約可聞的一點遙迢的聲響。
她听見回蕩在腔子里的粗重喘息,那條長長的血痕刺痛了她的眼楮。在召陵生活十年,這些骯髒丑陋的事情她早已听得慣了,可是當她真正置身于此,那種令人厭惡的無力感仍是那樣強烈。
呼吸漸漸平復,她不動聲色的低下頭去,攥緊的雙手漸漸松開。就像所有顫抖不已的小奴隸一樣,神色驚恐的擠在牆角。
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的人,又何談拯救他人……這一點,早在拉罕沙漠干熱的風沙中,她就已經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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