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自入府來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位四少爺,他並非如她想象的那般瘦弱蒼白,或是常年浸潤在苦寒的藥草中,臉孔隱隱顯出青玉色,口唇透出一抹奇異的紫緋,那微閉的雙眼如同兩顆剝落漆光的珠子,像是隔了漫漫的霧氣朝著人望過來,整個人如冰似玉,浸著一股寒意。
無憂神色一愣,已然接下了口琴,說道︰「奴才只會吹些家鄉的小曲兒,只怕入不了少爺的耳。」
沐雁聲眉梢微挑,已見無憂的一雙小手疊在琴身上,湊在了嘴邊。仿佛是極悠遠的一泓碧泉,隔了萬水千山緩緩流淌而來,漫然浸潤在耳邊,不似箏音的珠玉在側,不同于洞簫的悠揚輕盈,這聲音似是深深的沉在海底,低回縈繞,那樣的遙不可及。
沐雁聲微微有些怔仲,那些永不可說的心緒一絲絲的纏上來,漸漸鑄成一顆無法掙月兌的繭,終于將他所有的一切死死的裹住…
琴聲止歇,房間里寂靜無聲,從未听過的曲調讓所有的人都心生詫異,不禁好奇的打量起廳中的孩子。
沐雁聲看著眼前雪玉可愛的孩子,陡然生出一股異樣感觸,說道︰「你叫什麼名字?」
「回少爺,奴才叫無憂,姓邵。」
因著這具身子年紀還小,無憂前幾日剛剛換掉了幾顆乳牙,說話間口齒仍不清晰,听來甚是嬌憨可愛。
沐雁聲輕聲一笑,旋即端起幾上一盞尚未冷透的靈山紅玉尖,微抿一口,說道︰「你以後就跟在我身邊吧,只是要改個名字,就叫羽兒吧。」
下人們平日里從未見這位四少爺笑過,此刻展顏一笑,竟如寒冰初融,俊美之極,剎那間已橫過琉璃盞,遮去了大半面容,遐思幾乎以為自己恍惚看錯,但心中酸澀難言,是那樣真實。
霎時間往事呼嘯而過,熟悉的字眼讓無憂有一瞬間的眩暈,仿佛前塵往事都已做了塵土,又被這無端的一聲輕喚陡然騰在空中,隨即無聲沉落再也尋不到一絲一毫的蹤跡。
廳中的孩子深深躬身,脆聲說道︰「羽兒謝四少爺抬愛。」
沐雁聲放下茶盞,復又倚在軟椅上,手臂輕抬,下人就抬起了椅子,穩妥的出了房門。
無憂只覺一陣清苦掠過鼻間,良久抬首望去,那身影已行得遠了,漸漸被園子里的紛繁花葉掩映,再尋不著蹤影…
所有的人都未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滿地碎裂的瓷片仍爍爍的反射著華光,遐思步步踏上前來,輕薄的瓷片被蹋裂成更小的碎渣。
下人們聞聲望去,方才想到剛才的熱鬧並未散場,不由重整精神,看向廳中的陸大娘。
便在此刻,房外忽有陣陣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的傳來,為首的隨從打了簾子,洪熙風塵僕僕,難掩倦色,隨即便已站定在廳中。見到這滿房的下人,不由皺起眉頭,沉聲說道︰「我才離了幾日,又出了什麼事?」
阿清本是跪在地上猶未起身,頓時嚇得幾乎癱在地上,陸大娘不等旁人有所反應,已大步沖到洪熙身前,將方才的說辭復又添油加醋一番月兌口而出。
洪熙自北戎采辦了藥材回來,幾千里的奔波疲累,再加上路上不免要乘船渡水,早已頭痛欲裂。只漫不經心的瞟了一眼一旁的無憂,見她衣著打扮,便知是府中奴隸,他微一思量,不願為著一個奴隸多費心思,便沉聲說道︰「既打碎了宮里欽賜的寶瓶,就按著府里的規矩辦吧。」
兩名大漢登時上前,就來拉無憂的手臂,無憂急忙後躲,說道︰「瓶子不是我打碎的,而且四少爺剛剛收了我做貼身婢女,你們這樣不問緣由的就要拿我,好大的膽子。」
洪熙微微一愣,看向站在一旁的遐思,問道︰「思姑娘,四少爺收了這奴隸做婢女?」
遐思心中一酸,絞著手中的帕子,一個念頭陡然從腦中滑過,片刻便抬起了頭,淡淡說道︰「少爺並未月兌去她的奴籍。」
無憂心中一沉,只見洪熙不耐的擺了擺手,沉聲說道︰「拉下去。」
無憂轉身一躲,已輕易跳出房門,卻陡然撞在來人身上,一陣若有若無的青竹香氣剎那間將她圍攏,雨夜中的那個身影忽然從眼前晃過。
無憂猛然抬頭看去,一張從容無波的臉孔頓時撞進眼內,這個人自她進府後已幫了她兩次,無憂心思飛轉,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緊緊拉住沐容的袍角,驚慌失措的說道︰「二少爺救命!」
身後的大漢疾步上前,粗魯的朝孩子瘦弱的肩膀抓來。沐容微微皺眉,阿沅已擋在孩子的身前,大聲喝道︰「二少爺在這兒,你們還敢如此放肆!」
大漢旋即收了手,朝著緊隨而來的洪熙看去。洪熙見是沐容,連忙行了禮,恭謹的說道︰「二少爺。」
「四少爺呢?」
「回二少爺,奴才剛從北邊回來,還未見著四少爺呢。」
「哦?看來洪管家越來越會辦事了,若是我沒有估錯,自北戎滄溟山回來,一路上水陸交替,日夜不停,也要四天,不知四弟等的那株紫姝可還鮮女敕如初。」
洪熙陡然一驚,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平日听聞這位二少爺雖然為人和善,但幾年前也曾跟隨老爺出兵平亂,殺伐決斷從未手軟,若不是那次的重傷,也不致在府中休養。
紫姝最是懼熱,他們一行人費了千辛萬苦方從滄溟山寒潭中采得兩株,一路上未敢有絲毫的松懈怠慢,日夜不休照看凍在寒冰中的紫姝,若是被日頭烘的溶了冰…
洪熙不敢再想,只覺頭頂的日頭照的他幾欲暈倒,連忙提起下袍,未及行禮,已匆忙朝著院門奔去。
陸大娘哪里料到會這樣不了了之,還想說些什麼,卻陡然瞥見沐容冰冷的眸光,不禁渾身一顫。
「阿沅,你去房里看看…」
阿沅在沐容身邊多年,素知他的心結,此次前來也並非偶然。想到沐容幾次三番搭救這個小女奴,心中暗嘆一聲,卻仍是轉身進了房中。
只見到滿地盡是碎裂的冰藍瓷片,他掃眼一瞧,心中已有了計較。隨即摒退了下人,只留下陸大娘一人。
阿沅瞥了一眼垂頭而立的婦人,心中生出一陣厭惡,俯身拾起腳邊的一塊瓷片,正是勾畫著美人萬千青絲的那一塊。緩緩的抬起手臂,映在日光下,果然見那光可鑒人的瓷釉上隱隱泛出一抹七彩油光。
他手中仍把玩著那塊瓷片,卻是對著陸大娘淡淡說道︰「你瞧這瓷片竟能再日光下泛出七彩來,還果真是件稀罕物,陸大娘你瞧呢?」
陸大娘心中一驚,下意識的將雙手收在袖中,不動聲色的擦拭著手上殘留的油膩,將頭垂的更低。
阿沅心中冷笑,卻並不說破,隨手將瓷片一擱,說道︰「將這房間打掃了吧。」
陸大娘連連點頭,慌忙送了阿沅出去,旋即回到房間將那塊瓷片蹋得粉碎,猶自喘吁吁的坐在椅上,想起無憂那雙冷冷的眼楮只覺渾身的不自在,還有那一夜,那個啞巴的眼楮,都是一模一樣的惹人生厭…
無憂見眼前危機暫解,心中稍安,忙對著沐容深深一鞠,抬首笑盈盈的說道︰「多謝二少爺救了小奴。」
沐容見無憂璀然一笑間嬌憨可愛,復又想到她夜間御馬疾奔的情形,眉梢微挑,淡淡一笑,說道︰「既然四弟已收了你做貼身奴婢,就是為你月兌了奴籍,不必再自稱小奴了。」
孩子聞言,又是一笑,說道︰「是,奴婢遵命。」
沐容見阿沅出來,轉身就朝著後園走去。無憂躬身送行,直到再也听不見那沉穩的腳步聲,方才直起身子,冷冷的朝著房內看去,小腿上的傷口仍在汨汨的流著血,浸濕了破碎的褲腳,無憂卻絲毫不覺痛楚,她扔掉手中的瓷片,轉身便朝柴房走去。
「下賤的奴隸崽子,你故意劃傷了腿好讓四少爺可憐你是不是!」
遐思狠狠的瞪著眼前的孩子,見她全然不似剛才在廳中那般戰戰兢兢,頓時火氣上涌,露出原本蠻橫霸道的性子來,伸手便要朝著孩子的小臉上打去。
無憂微一閃身,已輕易躲過遐思的手掌。遐思一時收力不及,頓時失了重心跌在了地上,一雙細女敕的小手被腳下粗糲的青石劃破,滲出鮮紅的血來。
遐思痛呼一聲,連忙騰起身子,看向自己身上的小甲,見胸口處的緞子已然被劃開一道口子,露出內里虛軟的白棉,心中一酸,強忍著眼淚抓起無憂丟掉的那塊瓷片,說道︰「你等著,小賤人,看我不告訴少爺和洪總管!」
無憂恍若未聞,看著遐思漸漸跑遠,俯身拾起地上的一塊碎石,猛力擲了出去,準確的擊在遐思的小腿處。
遐思猝然倒地,連聲痛呼,不可置信的看著不遠處的孩子,無憂緩緩走近,伸出手來脆聲說道︰「思姐姐,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呢?看,瓷片都碎了呢…」
遐思猛的瞪大眼楮,仿佛不敢相信,張口便要叫人。
「閉嘴!我跟你並無仇怨,何必要來惹我,你我同是四少爺的奴婢,你覺得僅憑你一面之辭少爺就信了麼?」
下人們聞聲趕來,無憂順手拉起遐思,展顏一笑,說道︰「思姐姐,以後羽兒還要你多照拂呢。」
遐思一時呆愣,一雙手被孩子使力的攥著,竟隱隱發疼,她心中一驚,下意識的自地上騰起,還欲說些什麼,卻陡然瞥見孩子冰冷的目光,一時間滿腔的怒斥都堵在了喉間,只覺一陣寒意自脊背緩緩的爬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