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無憂被遐心叫出了柴房,一路穿過小湖和兩道回廊,安排在了一間舒適的下人房里。
無憂頗有興味的打量著自己的新住處,心中十分滿意,這里除了幽靜舒適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好處,就是與正廂僅隔著一道回廊。無憂掀開簾子,朝外看去。
只見一眾婢女正持著引燃的火絨在回廊和廂房間穿梭往來,將廊下的燈籠一一點燃,不消一刻,這滿院的光影搖曳,便如點點星海一般,閃爍在奢華的府苑中。
無憂皺起眉頭,想到芷容的傷勢,心中愁慮頓生,這樣多的燈籠照明,夜間想要查探沐雁聲的房間根本毫無可能,無憂暗嘆一聲,心道此時只能等待時機。
「啪」的一聲脆響,無憂聞聲看去,只見一只細白精致的瓷瓶從自己單薄的包袱里掉落出來,滾落在地,微微一愣,才想起這瓶子正是那個雨夜擱在柴房窗下的那只藥瓶,雨夜中模糊的背影和今日院中人的身影漸漸重合,那張清俊柔和的面孔頓時在腦海中清晰起來。
無憂拾起瓷瓶,打開蓋子,湊上去輕輕一嗅,清新寒苦的味道頓時盈滿鼻間,這瓶子內裝的確實是上好的傷藥。
無憂皺起眉頭,越發的不明白這位二少爺為何屢次搭救于她,剎那間思緒翻飛,回憶起那日黑衣人的身形語調,還有那雙平靜的眼楮,可是今日看來,黑衣人並不是那個阿沅,思索間更多的疑問涌上心頭,讓她全然模不著頭緒。
「砰砰砰!」不耐的敲門聲陡然打斷了她的思緒,遐心還不等無憂回應,已推門而入,見無憂仍穿著那身破舊的奴衣,頓時皺起眉頭,不悅的說道︰「你怎麼還沒換好衣服,少爺還等著伺候呢。」
孩子聞言並不氣惱,仍是笑吟吟的說道︰「是,遐心姐姐,羽兒這就換好衣服。」
遐心見這小女奴並不似其他奴隸那般粗鄙無禮,再加上今日正是因著她才使遐思大大的丟了臉面,心中頓時對這個憨傻的小婢女生出幾分親近來,月兌口說道︰「羽兒,一會吃飯的時候你要快些去,遐思每晚都要為少爺守夜,吃了飯要小睡一會的。」
「是,遐心姐姐,羽兒記下了。」
「嗯,那我先去前廳了,你換好了衣服就來吧。」
房門緩緩闔上,無憂臉上的笑容悄然隱去,她坐在松軟的小床上,將浸血的褲腳卷起,撒上傷藥,熟練的包扎起來。
正廳里沐雁聲坐在軟椅上,只覺得渾身的氣力似是被抽了去,十指酸軟無力,仿佛並不是長在自己的身上。
房里的燈架早已被婢女點燃,淡淡的寒香自燭捻間裊裊升起,繚繞在四周,是孟繁春特制的安神香。
他看向那不遠處的搖曳的一點光火,隴著朦朧暗紅的一圈光暈,荏苒跳動,仿佛一顆衰弱的心。
「砰砰砰」他听見自己的心跳,那樣一聲聲沉重的撞擊,幾乎要震裂他的胸膛跳月兌出來,有陣陣的絞痛自心口傳來,像是誰在狠狠的攥著他的心髒,這樣永無止境的折磨著他。
沐雁聲深深吸氣,屢屢寒香仿佛一線冷泉流進心口,他漸漸緩過氣來,無力的倚在榻上,四肢麻木無覺,仿佛這具身子只是一具沒有生命的布偶。
自上次夜中犯病以來,他時常這樣的絞痛難忍,可疼過一會,總會過去,可是這次來得這樣凶猛,讓他始料未及,胸口的疼痛再次傳來,漸漸蔓延向手臂和脖頸,豆大的冷汗自額際滲出,他緊緊的抓住胸口的衣料,竟想要將這束縛全數扯裂。
身旁的遐思終于發現了他的異常,一把扶住沐雁聲的身子,急急的問道︰「少爺,你怎麼了?!」
沐雁聲恍惚覺得自己如同一尾瀕死的魚,用盡全力的呼吸,卻仍是徒勞。
遐思見沐雁聲臉色隱隱發紫,駭得魂飛魄散,大叫道︰「來人吶,快去、快去叫洪管事來!少爺、少爺不好了!」
耳邊的一切雜亂聲響仿佛都變作了夢中的囈語,遠而輕。眼前像是罩著一團迷蒙的霧氣,隱約有無數的人影晃過,他听見自己的心間的跳動漸漸緩下去,每次律動都讓他倍感疲累,窒息的黑暗自四面八方涌上來,像是一匹柔軟碩大的綢子,緊緊將他包裹…
難道他竟要這樣死去,這樣悄無聲息的死去…沐雁聲心中陡然生出一種徹骨的恨意來,這恨意像是許久蟄伏在身子里的一頭怪物,日夜啃噬著他的心肺,終在這絕望的疼痛中徹底蘇醒,再也無法回頭。
他拼盡全力想睜開雙眼,心口卻忽然一窒,仿佛胸間已再無一絲氣息,疼得那樣難受。心口處忽然傳來極為劇烈的撞擊,他猛然咳出一口氣來,便覺唇間溫軟,瞬間有氣息渡入口中。
無憂雙手疊起,急劇的按壓著沐雁聲胸骨的下陷處,身旁的下人們早已被眼前的情景驚掉了下巴,遐思大睜著眼楮,拿手掩住嘴,半晌才尖叫出聲,指間顫抖著指向無憂︰「你…你竟敢、竟敢…」
她面上又紅又白,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想到剛才那一幕,不禁又羞又怒,對著身旁呆愣的下人大聲喝道︰「都愣著干什麼,還不把這個不知廉恥的賤奴拉開!」
無憂恍若未聞,仍不斷的朝著沐雁聲口中渡著氣,不消一會,便見沐雁聲猛然咳嗽幾聲,眉頭緊皺,似要轉醒。
無憂暗暗松出一口氣,對著身後的下人說道︰「快把房里的錦被拿來,墊在少爺背後,還有,將房里的窗戶全都打開,大家散開些,別圍在少爺四周。」
無憂吃力的支撐著沐雁聲的身子,見下人們仍茫然相顧,不知所措,頓時皺起眉頭,說道︰「快去啊,少爺若是有個萬一,誰都月兌不了干系。」
眾人心中一凜,六神無主間竟按著這個鎮定自若的小女奴的吩咐一一做來。
遐思急怒交加,正要發作,卻見房門陡然被大力撞開,洪熙手中端著青瓷藥碗,面如寒冰,箭步沖至沐雁聲身前,伸手覆在他的心口處,溫熱的胸膛傳出輕微震動,直抵他的掌心。
洪熙的的心陡然一沉,神色微頓,暗嘆一聲,已扶起沐雁聲的身子,將手中湯藥小心的灌入他口中,目不轉瞬的望著沐雁聲,微微顫抖的指尖幾乎拿不穩藥碗。
孟繁春自上次到府中看診之後,便輕裝上路,雲游行醫去了,臨走之前不但為沐雁聲特制數十包安神香防患未然,還留下一劑方子,單單一味藥,便是這長在滄溟山寒潭深處的紫姝,臨行前萬千囑咐非到逼不得已之時萬不可用,因這方子雖能緩過一時之癥,但卻如飲鴆止渴,下一次再發作時便是無力回天,命數使然。
洪熙方才听聞下人呼喊,心中已知若是劫數如何也躲不過,沐篪不在府中,他只能當機決斷,拖得了一刻便是一刻了…
苦澀的藥汁順著喉間流入,漸漸在心間氤氳開來,如同一泓溫軟的泉水,浸到他的四肢百骸,片刻便已將那撕裂的痛楚平息下來。
沐雁聲渾身濕透。像是自水中撈上來,原本青白的面孔越發慘白,唇間已無一絲血色。身後高高的墊著兩床錦被,他無力的倚著,仿佛是輕薄的一紙剪影。
無憂剛才一番驚心動魄的急救,已然浸出一身悶汗,手臂酸軟,幾乎不听使喚。她大口的喘著氣,看著榻上的少年,心中陡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觸,她不及多想。便已見沐雁聲指尖微顫,眉頭蹙起,轉瞬睜開眼來。
洪熙心中大定,小心問道︰「少爺可覺得好些了?」
舌尖知覺漸漸恢復,沐雁聲神思轉醒,眸光已復如初,但身子仍是極致的虛弱,費了極大的氣力方才發出細若游絲的聲音︰「…水…」
洪熙忙端了事先備好的寧心茶,對著近前的婢女說道︰「還不過來伺候少爺服下。」
無憂已換了婢子的服制,一徑鵝黃鮮女敕的蝶花比甲,襯著內里的粉緞百褶小裙,竟似換了個人一般,洪熙轉眼瞧見接茶的一雙紅腫小手,再一抬眼,微微一定,方才記起正是今日在院中的所見的小女奴。
無憂接了茶碗,展顏一笑,說道︰「洪管事,羽兒來喂吧。」
洪熙見她笑靨嬌憨,無限可愛,點頭示意,無憂得允,忙坐在沐雁聲床榻旁,舀起杯盞中清透馨香的茶水,遞予嘴邊輕輕的吹上幾口,方才穩妥的喂進他的口中。
遐思陡然見到無憂換裝梳洗過後的樣貌,神色一呆,心中已隱隱覺得不妥,又見她手中的剔透瓷勺那樣款款遞在沐雁聲口旁,恍惚憶起每晚守夜之時自己悄然立在朦朧的鮫紗帳前,房中僅綽約的明滅著兩點燭光,窗外的月色如水銀一般的泄進來,在他的眼睫下投上一抹淡淡陰影,她不敢上前撩起那重重輕帳,心中萬分害怕會驚走這剎那的痴妄…
碗中的茶已見了底,沐雁聲半閉著雙眼,微微搖了搖頭,無憂便撤下了茶碗,掏出雪白的一方帕子,為沐雁聲靜口。
遐思心中一澀,胸中已起了妒意,想到方才無憂的一番舉動,更是急怒,正欲上前將原委說與洪熙。卻見門前棉簾打起,進來的小廝一身風塵,壓低了聲音說道︰「洪管事,豐先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