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京城里一片柳絮,郊外的新麥成熟,這是個大豐之年。如月此時正打馬走在正陽門的市肆路上,前幾日她不小心跌斷了要送采薇的簪子,今日是要去重新買過。憂心煩悶了不少時日後,重新振作起來的如月把這半年的時光安排的很緊湊,前幾日還約了烏林和扎琴去看花,找采薇燒烤,這回她更是單獨一人騎馬出府了。
在這個季節里北京城到處沿街販售著從南方運來的玫瑰和芍藥,濃濃的花香飄散在各個街道,將排水渠的不雅味道都遮住了。如月騎在馬上慢慢走著,她居高臨下看著市井百態。由于再過幾日就是佛誕日,燈市已經鋪開,街上人物形形色色,徒步的,騎馬的,背口袋的,抱席子的,拾馬糞的,頭頂包袱的旗人女子,小袖輕衫策馬揚鞭的八旗子弟,當發現被人注視如月會報以善意的微笑,馬步不停悠悠然向目的地而去。
待到了正陽門外的集市,這里更是人頭攢動,商鋪林立,招幌目不暇接,除了坐商還有行商,多數是沿街吆喝的小商小販。如月選了家名為天寶齋仿古金鋪的店,旁邊是家佛具店,濃濃的佛前香刺鼻的很。
見如月進來,立即有人上前招呼,又有人接手栓馬,可能是沒什麼人掌櫃的就親自迎出來問詢。听客人要簪,他當即推薦了數種,如月正在仔細挑選,就听外面有爭執聲,喧鬧異常,引得店里的伙計都出去看熱鬧,過了一會兒那伙計笑呵呵的回來,嘴里說道︰「哈哈。李欽正跟兩個洋人糾纏不休,說他們沒給錢,要拉著人去見官。」
「洋人跑這里來做什麼,是什麼人?宮里的?」掌櫃的很感興趣的問。
「他們穿著咱們的衣物,怎麼看怎麼怪,不過看樣子生的很,不像是宮里的。」
「就要這個了。」如月指著那個銀鍍金嵌珠寶點翠花簪樣子問道︰「多久能拿?」
「這個物件兒可不易做,大約得二十天。」
如月點頭問了押金。覺得還可以也沒跟他還價,待字據立完定金交了,外面的爭吵還在繼續。
如月出門來,就見圍了好幾圈的人看熱鬧,里面一個京腔男子的聲音極為高亢,他揚著手嘴里罵道︰「這是什麼玩意兒,忽悠老子的嗎。你們兩個洋鬼子以為這是哪里,這是天子腳下,還以為是你們那鳥不拉屎的地界兒呢!破銀子做的還想換我的玉!爺這個這尊佛可是正宗的和田子玉。」
如月看得清楚男子手里拿的是個銀質的燭台,典型的西式風格,接著她就听到里面傳來嘰里咕嚕的西班牙語︰我這個燭台是皇室用的樣子,換一個石頭做的人怎麼就不行了!
一听這話如月暗自笑了。哎,真是個雞同鴨講的兩撥人啊。本不想管閑事的,只听里的洋人喊道︰「不換就不換,不要打人啊。」周圍的人卻在起哄叫好,接著人群一閃,里面闊步走出一個肥大壯碩的男子,他一臉悍氣,一走下巴上的肉就抖動一下。他一手提溜個穿著裝梳著辮子的洋人,嘴里猶自叫道︰「老子不把你們這兩個東西打廢了才怪!還敢在我的地頭生事兒!」
如月見那兩個外國友人實在可憐,就上前伸手一攔︰「請等等。這位大爺,他們是洋人,不懂玉器的價。算了吧。」
那男子顯然沒料到會跳出來一個小姑娘管閑事。他愣了愣高著嗓子道︰「老子最討厭洋人,就想打怎麼了。」
如月笑道︰「打了是沒什麼。你可知他們的來路。他們可是宮里的人,得罪了宮里的大人物沒你好果子吃吧。」
旁有有好事的問道︰「你這小丫頭怎麼知道的!」
如月仍面不改色的說著慌道︰「我家是官家。跟著父兄見過他們的,哦,正好我也懂一點他們的話,方才他們說這個銀燭台是他們國家的皇帝用的,是御賜的,價值可能不高,可意義不同。」
眾人本不信如月的話,但她自稱听能懂洋文,又都在議論真偽,連那大漢也問道︰「真的?」
如月點頭,用西班牙語問道︰「你們是哪個國家的?怎麼來這里的?」
其中一個洋人乍聞鄉音,激動的直說天主保佑,另一個興奮之余帶著尷尬之色道︰「我叫帕布羅,他叫路易,我是西班牙人,他是法國人。跟著傳教士的船來你們國家做生意的。」
如月驚訝道︰「你們兩國不是在打仗?」
路易瞪大眼道︰「這個您也知道?哦,我們從小就認識,何況商人是不管戰爭的。只要有錢掙。親愛的小姐,你怎麼會說我們的語言的?」
「因為我認識一個西班牙人很多年,是他教我說你們國家的話的。對了,給你們解釋一下,在中國,玉,」她指著自己腰間佩的玉蓮花道︰「是非常昂貴的東西,就像你們那里的金銀寶石。它絕對不是破石頭,在大清朝,一塊好玉是可以買下一幢房子的。」
帕布羅難以理解的直搖頭︰「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他會這麼生氣。希望他能原諒我們的無知,能幫我向他道歉嗎?」
如月笑盈盈的轉達了他們的意思,那大漢目瞪口呆的看著如月不發一言,周圍的人也是同樣的神色。如月有些不好意思道︰「這位大爺,不知者不怪,你也說了他們那里是窮地方,何況他們的國家現在在打仗,為了避禍才來這里的,小地方來的人哪里見過咱們的東西呢,以為銀就是最值錢的了,我已經給他們解釋過了,所以,您大人有大量原諒他們吧。」
如月這番話說得人人心里很受用,好像真的是高人一等了一般,他們又都開始勸說那大漢放人算了。那大漢手一松把帕布羅和路易扔到地上,用並不狠厲的語氣警告道︰「既然到了我們天朝上國,就好好學著點。別沒事兒就出來做現眼的事兒,今兒是爺心情好放你們一回!」說完,他打量了一下如月哼了一聲就走了,周圍的人見事已了也紛紛散去。
兩位老外對如月自然是千恩萬謝,說什麼都要送她禮物,如月說什麼都不收,正糾纏此事時,遠處有人用法語道︰「老天爺。你們怎麼跑到這里來了!」
來的竟是三個穿著朝服的外國男子,為首一人六十多歲,留著雪白的絡腮長胡,滿頭的卷發,再戴著頂戴配著朝珠,怎麼看怎麼怪。後面跟著的兩人也是類似打扮,一人三十余歲。另一人不過二十多歲,街上一下子出現五個老外立刻又引起了路人的關注,眼見有被圍觀的架勢,年長者打量了下如月,又看了看灰頭土臉的同胞,嘆道︰「回去再說吧。」他看向如月用滿語道︰「這位姑娘。您……」
路易激動的插話道︰「親愛的叔叔,剛才是她,這位勇敢的小姐救了我們。我一定要報答她!」
帕布羅也道︰「是的,尊貴的會士大人,是她,呃,天啊,竟然忘了問您的名字了。請問?」
如月道︰「瑯如月。是了,對你們應該說是如月瑯。」
那二人把這三個字顛來倒去的說著,老者又用漢話道︰「瑯?」他又仔細打量了一下如月的樣貌,「請容我失禮的問一下,您可否認識一位宮中侍衛。叫做瑯濟蘭的?」
老者既會說滿語又會說漢話讓如月很是驚訝,而他居然知道濟蘭就讓她震驚了!「他是我哥哥。您認識他嗎?」
老者頷首道︰「哦。原來如此,我沒有那個榮幸認識這位少年巴圖魯。只是有幸見過他在較武中獲得了第一,他可是個讓人過目難忘的英俊男子啊。」
如月疑惑道︰「請問您是?」
老者和藹的笑了︰「老夫是欽天監白晉,白明遠。」
「您就是白晉?」如月打量著他一臉驚喜︰「寫《幾何原本》的那位白先生嗎?」
「哦,那是我和張誠還有許多人一起努力才完成的。怎麼,瑯格格看過嗎?」
「當然,以前我家里人有教過我一些的,還有《數理精蘊》。沒想到……」如月打量著眼前這人,「能在這里見到作者,我真是三生有幸!」
白晉笑道︰「能認識您這樣勇敢又聰明的大清格格也是我的榮幸。哦,天啊,在這里說話真是不明智的選擇。」
如月接話道︰「若是不嫌棄,我做東,請各位到茶樓一敘可好?」
白晉猶豫,路易卻立刻應允了,但非要由他請客,如是白晉也只好帶著諸人進了最近的一家茶樓。如月包了雅間,喚來香茗,路易一坐下便談起了方才的事,又大贊如月見義勇為的行為。白晉自然是誠懇的道了謝,心中卻是暗暗吃驚,以他在這片國土數十年的經歷,還未遇到過這樣奇特的女子,會說洋文還學過術數幾何,不曉得她的父母是怎麼樣的人,一定是不拘小節眼界開闊之輩吧,她這樣可見瑯濟蘭是怎麼樣的人了,喔,難怪能獲聖恩呢。
如月也非常好奇這些人的來歷,一問之下才知道除了帕布羅和路易是商人,白晉傳教士加欽天監,剩下那兩個一個叫馬若瑟,一個叫雷孝思,都是跟白晉來這里傳教的教士,同時也精通歷史地理數學的大家。當說起他們怎麼來的,年輕的雷孝思面色發白的講述了他和同伴的歷程,為了能讓如月听懂他還專門換成了西班牙語。原來他們這群傳教士是在康熙三十八年從法國出發,還陸續帶上了數十名商人,又帶著法國皇帝的禮物來拜謁大清皇帝的。這一走就是一年,虧得路易十四大方給他們配備的運輸工具足夠牢靠這才有驚無險的安全登陸大清國土。他們來此間也不過十來日,對什麼都好奇,今日白晉有空就帶著他們幾個出來熟悉環境,沒想到走散了不說還鬧了一場可怕的誤會。
如月听著他們的講述,特別是海上的歷險,她的心潮澎湃起來,覺得若是自己也是他們的一員,生活是不是會有趣的多?白晉看出她神色有變已猜到一些,就解釋道︰「海上危機重重,如果不是有天主保佑,我們定是不會到達目的地的,說九死一生也不為過。」
如月听音知意,就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有信仰的人總會排除萬難達到目的,我們中國歷朝歷代也有向你們這樣的人,比如張騫,玄奘,鄭和。我只是民間小女子,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希望自己也能有這樣的大毅力做成想做的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