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有雨 第四章 卻憶舊歡空有夢

作者 ︰

距離這月底,還有十天。

陸淺淡定得很,這幾天她每天只是照例到床前替太後問診,卻是什麼藥也不開,只是把福壽殿擋光的簾子給撤了,然後每天伺候殿里那些快枯萎了的花草,別的什麼也不干。

有幾次太醫院的院首告狀告到皇帝那兒,皇上卻不動聲色地披閱奏折,聞言一頓,然後又筆走龍蛇,只說了三個字︰「由他去!」

皇上不肯替他撐腰,院首就從不給陸淺便不給好臉色看。

這日陸淺躺在藤椅上曬太陽,陽春三月,正是她喜歡的日子。以往在江湖上行走的時候,在三月里央求她治病的她一般都有求必應。等到大家模透了她這脾氣,幾乎都等到春日一到好上門求醫。如今身在皇城,不知江湖上有多少人尋她不著呢!

有腳步聲響起。陸淺自記憶中搜索這聲響,不是太醫院的任何一個人,也不是福壽殿常來尋她的德公公,也不是當今聖上……突然,陸淺唇邊勾起一抹譏誚似的笑意,心里已經明了,可仍舊閉目養神,待腳步聲近了她才幽幽開口︰「宋瞻宋大人如今的步子沉穩多了,不比當年在寧縣的時候了,不知如今官至幾品呢?」

來人嘿嘿一笑,竟是少了平日里的官威︰「一品而已,一品而已。」他徑自搬了把凳子坐在陸淺身前。「陸少俠好耳力,時隔三年竟還能聞聲識人。」

「過獎過獎,江湖閑適,不練武人就霉透了。」轉念又想起了什麼,接著問,「你家那河東獅還好?」

「好。」宋瞻想了想又接著說,「托你的福,兒子都快兩歲了。」

陸淺睜開眼楮,笑的極為得意︰「那是,我陸淺是誰!神醫的名頭是虛的嗎?」。

宋大人撇撇嘴,想她還是老樣子,經不得夸。

「前些天西直門的守兵將四枚銀針送到我這里,我一見就知道揭皇榜的人是你。」宋瞻從懷中掏出絲帕,打開,里面四枚銀針靜靜的臥著。

不怪乎他能認得出來,想當初這銀針的名字還是宋遠之給取的名字,叫「透骨梅花」。宋瞻說這銀針做為救人的工具時是梅花針,可要是作為傷人的暗器使用,憑著陸淺那份內力,絕對是透骨梅花!

陸淺伸手接過,送入右腕上的針囊中,戲謔一句︰「這四枚銀針托個小兵送來就成,怎麼還勞您一品大員親自跑一趟,真是折煞陸某了!」

宋瞻雙手抱胸,知她把剛才那句話听了進去,遂反駁道︰「知道本官親臨還敢如此怠慢,還不快快起來見禮?!」

他這句話打的是三分的官腔七分趣,听上去頗有意思,陸淺不禁失笑,將他上上下下作個打量,見他穿了一身青衫,料子也極是普通,忍不住打趣他︰「官服都沒穿,還有這身衣服,充什麼一品大員,你莫不是早被貶了吧!」

宋瞻不禁跳腳,急急說道︰「我可是個清官!」

陸淺見他認了真,咯咯笑道︰「行了行了,我知道。」

這話陸淺說的發自肺腑。

當初剛遇上宋瞻的時候他還只是個寧縣的縣官,除了一身官府鮮亮點兒外,平日里穿的都是粗布衣衫,站在老百姓中間真沒什麼分別,不過不同的是他骨子里的正直和書生氣。

那時他正蹲跪在一個垂危老頭的草席前,手里拿著藥碗喂他吃藥,一勺一勺喂得都十分小心。先是吹吹熱氣,然後遞到老人唇前,老人顯然是虛月兌了,張嘴都顫顫巍巍的,一不小心還流出了幾滴掛在唇角,他就用他那青灰色的衣袖輕輕給老人擦去。

陸淺當時就托著腮坐在破廟對面的瓦屋上面,看著這一幕,然後感慨,真是個孝順的兒子!

可他喂完了老人,又轉向一邊的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將自己本身就單薄的青灰外套披在他的身上,然後又是破廟一角的面色蒼白的婦女,打柴的樵夫,殺豬的屠戶,綢緞莊的老板,茶樓的掌櫃……這下陸淺就看不懂了,這人到底是扮演個什麼角色啊!

一個衙役匆匆的跑來,一抱拳,道︰「宋大人……」

宋大人?陸淺在瓦屋上模模下巴,眨巴眨巴眼才確定自己沒听錯,剛才那個衙役的的確確是管他叫宋大人。

去年剛上任的寧城知縣,年方二十的宋大人。

陸淺對這個窮酸秀才樣的宋大人頓時有了幾分好感,便不由得多看了幾眼,眉目清秀,若要是個世家公子,打扮起來定然風流倜儻。眼下不知那衙役對他說了什麼,原本緊蹙的雙眉一下子打開,神色在驚喜之余還有些慌忙。他對大夫們交代了幾句就匆匆的離開了破廟。

陸淺的好奇心起來了就怎麼也擋不住,她起身施展輕功,尾隨那一頂青色的小破官轎來到了宋大人的府邸——一個位于衙門後的普通的院落。倒是有那麼四間青磚瓦房分出來主屋和偏房,進門右手邊是兩間廚房,後院是茅房,種了一院子的青菜和玉米黃豆之類。

在宋大人進屋之前,陸淺已經把這個不大的院落參觀了個遍,最後坐在廚房屋檐上給出一句評價︰比起他的那身行頭,這住所已經是高檔的了。

宋大人一進府,就吩咐一個叫「張媽」的準備晚飯,還說讓「翠紅」一起幫忙,吩咐隨身小廝「小六」收拾客房,然後自己奔進臥房不知干什麼去了。

陸淺見廚房靠著一棵槐樹,便順勢靠上去摘了幾片將落不落的枯葉撕著玩,一邊撕一邊想︰這宋大人一個人住竟要三個人伺候他,似乎與他那一身裝扮還有這一座院落不搭邊呢……那個「張媽」就是一副老媽子的模樣,「小六」就是一副小廝的模樣,至于那個隨後跟進廚房的「翠紅」,荊釵布裙,但還是有幾分姿色的,那雙丹鳳眼一眨,自有那麼一股潑辣勁兒,看年齡似乎是比宋大人年長那麼兩三歲,不然收了房做個小妾也不錯……她閑來無聊,就在心里替這個宋大人操持了一下。

再說那進了臥房的宋大人,出來時竟換了一身「新」衣服,倒不是有多新,而是因為沒那麼舊。湖藍色。粗布。

宋大人急急忙忙的收拾妥當,又領著小六候在了後院門口。

看來要來貴客。陸淺打起精神,能在寧縣全縣病疫時來的貴客,定然不是一般人。

馬蹄聲由遠及近,一聲聲叩擊著地面……

陸淺點了點頭︰好馬,汗血良駒……汗血良駒?!陸淺想著下午見到的那個漂亮的公子牽的不正是汗血良駒嗎?她慌忙抬起頭來,在暮色中辨別那策馬而來的人。

素白的衣衫,俊朗的面孔,日馳千里的汗血馬。還真是他。

這下,她的興趣更濃了。

宋大人帶著小六老早就撩袍下拜,待那人策馬至跟前便一個頭磕在地上,道︰「下官宋瞻,恭迎三皇子!」

三皇子,聖上最寵愛的三子方肅陽。

陸淺若有所悟,這句話讓她得知了兩個信息︰一是宋大人名叫宋瞻;二是,下午見的那人是三皇子。想來也是,此人器宇軒昂,該當有如此顯赫的背景。

眼下兩人已進了後院。

陸淺在屋檐上坐得久了身子有些麻,便伸展了一下,這一伸展不要緊,不知宋大人家的屋瓦幾年沒修了,竟這麼松動,稍一晃便掉了幾片瓦下去。陸淺暗叫不好。

庭院中那兩人連同身後小六的目光一起看向地上的碎瓦,不同的是三皇子順著房屋往上看,而宋大人則是同小六對視一眼,苦笑一聲。

陸淺不禁佩服起宋大人,瓦片也是要花錢的,他清苦至此竟還能笑得出來!可後來陸淺便明白了宋大人的笑意是從何而來。

屋下有一大嗓門女聲高叫︰「小柱子!你又爬我家房頂了是不是!回頭我告訴你娘,讓她好好修理你!」

陸淺被這一嗓門給嚇了一跳,她定定神,望著底下那掐腰而立的女子,天還沒黑,她看得清那人正是翠紅。而且顯然翠紅也是一驚,因為屋上的不是她口中的「小柱子」,而是一個姑娘。

陸淺暗嘆一聲,想自己輕功獨步江湖,在寧縣的頭頂上飄了三日都沒被人發現,如今卻因為宋大人家松動的瓦片被逮了出來,慚愧慚愧!

她看看那個俊美的三皇子,正含笑望著她,想必也已經認出她來了,心里不甘,自己今天出丑都被他看了個正著,陸淺決心好好的表現一番。

于是她縱身一躍,翻身踏上一旁的枯枝,裙帶飛揚,施施然落地。

「哪家的丫頭,這麼晚了還在外頭晃,染上病怎麼辦?」說話的正式宋大人,話一出口全然沒了那絲書生氣,就仿佛當爹的教訓孩子。

陸淺頓時不悅,昂頭挺胸道︰「在下陸淺,有名有姓不叫‘丫頭’!」她驕傲的亮出自己的名號。

「陸淺?‘冷面神醫’?」說話的正是那俊美的三皇子,瞧瞧這聲音溫和醇厚,比那個宋大人強多了。

陸淺很高興三皇子听過自己的名號,但還是故作謙虛道︰「山野之人,不想竟也上達天听。」

這是陸淺,方肅陽與宋瞻的第一次踫面,就是在寧縣,在暮色四合下的宋府。

「在下方肅陽。」他微微頜首,提醒她眼下自己不是什麼三皇子,只是方肅陽。

陸淺也識趣,眉如彎月,向前一步略施一禮,俏皮道︰「方兄好。」

方肅陽也笑,那種很明朗的笑當真讓陸淺覺得他不是皇城里出來的人,反倒是向江湖上的俠士,讓她樂意結交,當然不否認的是,他笑起來真的很風流秀雅呢!

「這是本縣縣令,宋瞻宋大人。」方肅陽指著宋瞻介紹道。

宋瞻聞言,雖是驚訝于陸淺的來歷,但見三皇子同她一見如故的樣子也不好多說什麼,便也抱拳作揖,「在下宋瞻,字遠之。」

「宋瞻?是‘沾沾自喜’的‘沾’?」陸淺模著下巴,十分認真的問。「是‘高瞻遠矚’的‘瞻’!」看來英敏神武的宋大人對這個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十分不悅。

陸淺原就是打趣他,見他的惱相十分可愛便不由得又想逗他一把,遂做恍然大悟狀︰「哦,原來是‘瞻前顧後’的‘瞻’吶!」

宋瞻氣的不與她多做爭辯,甩過一頭去不言不語。倒是大嗓門的翠紅開了口,一開口就是那震耳欲聾的聲音︰「你還沒說說你為什麼爬我家屋頂呢!」

陸淺吃癟,想她甫一開口便噎得自己說不出話來,總不能告訴他自己好奇,所以爬上來看看吧!冷面神醫爬人家房頂,傳出江湖真夠丟臉的!眼珠一轉,陸淺想出了一個絕好的理由,她清清嗓子,一臉嚴肅道︰「自然是為了寧縣的病疫了,本神醫可沒上人屋頂的嗜好!」

「好!有神醫坐鎮我們就更有把握了。」那邊發話的是王爺,叫囂的人也不由得消了氣焰下去。

之後幾人便一同入屋暢談,飯菜都很簡單,大多數是後院種的蔬菜,米飯。

「寧縣染上了瘟疫,也不敢隨意用膳,只得吃些家里自種的蔬菜了。」宋瞻顯然是對這一桌子「綠葉」有些窘迫,故此先做聲名。

陸淺無所謂啊,江湖上有一餐沒一餐,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她也不是沒過過,粗茶淡飯她吃過,山珍海味她也嘗過,反正吃什麼都是吃,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于是她拾起筷子,大快朵頤,仿佛這一桌子是美味佳肴。

方肅陽生為皇子卻也是個不拘禮的人,原先宋瞻將張媽和小六打發到廚房吃去,他見了便又叫了回他們,一桌子圍了一群人吃飯倒也沒顯得不自在。寧縣是「隴東糧倉」,糧食產量自不在話下,就連蔬果、畜牧和中草藥也是豐饒多產,是塊寶地,可在這寶地上宋瞻日子過得還如此清苦,讓人嘆然。

「宋大人,你家廚娘手藝不錯!方兄你也嘗嘗。」陸淺加了一筷子菜給方肅陽,其實是怕養尊處優的他不習慣。

方肅陽道聲謝,拿碗接過,也在一旁吃的津津有味。

只是剩下的四個人都不說話了。

察覺到氣氛不對,陸淺悄悄地抬起頭將宋家的人端詳了個遍,見宋家人一個個面色不善,于是小心翼翼地問︰「不知我哪句話說錯了?」

宋瞻臉色陰沉,冷聲道︰「翠紅正是賤內。」

一句話噎死了陸淺。方肅陽的筷子一頓,隨後又若無其事的繼續扒飯,反正惹禍的不是他。

「嫂、嫂夫人……真是看不出來,您竟還有這手藝,不、不一般。」陸淺支支吾吾的圓著場,桌子底下不住的踩方肅陽的腳,向他求助,可方肅陽很淡定的一直在扒飯,什麼也不說。

在飯桌上翠紅沒給她好看,飯後翠紅將她帶到了廚房,指著一堆碗碟說︰「先把碗洗了,再去睡覺。」

陸淺愣然,洗碗她還真沒干過,于是不服道︰「哪有讓客人洗碗的道理?」

「客人?」翠紅白她一眼,抬眉道︰「客人都是從大門里大大方方走進來的,你是嗎?」。

陸淺愕然,一口氣郁結在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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