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貴妃嘆口氣，鄭重說道︰「肅寧這個孩子也有些喜歡你……」
陸淺點點頭︰「我懂娘娘的意思了。」不管是裝作不知道還是一走了之，有些話，絕對不能讓肅寧說出口。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一點就透，」明貴妃走進陸淺，拉起她的手，淺聲說道︰「肅寧陷得不深，是因為肅陽泥足深陷，他的傷可不是一兩天就能好的。」
「娘娘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明貴妃拉著陸淺的手，繞到殿後，從後門出去。
除夕將至，宮中到處都彩帶翩翩，宮燈盞盞。可是這一處，卻是窗涵月影，瓦冷霜華，深院重門悄。
寒煙殿。
前面掌燈的宮女行至殿前便停了腳步，將手中的提籃交給明貴妃，退至殿外。
踏進殿內，里面羅幕亂垂，燈枯油完，零零星星的有一點燈光在閃爍，明貴妃輕車熟路的向那兒走去。
與這殿中的蕭條相異的是，偏殿內，卻是繡閣青煙，明燈華堂，全然一副待字閨中的女子的繡房。有一青衫羅裙女子，清影剪剪，臨窗望月。窗外的寒氣滲進屋內，全然感受不到半絲溫度，一派冷清。
這是，冷宮里的閨房。
明貴妃帶陸淺走進房間，卻獨自一人前去與那女子搭話。
明貴妃的手搭在她的肩上，一邊關窗一邊說︰「屋子里這麼冷，怎麼還開著窗？」說著反握住她凍的有些紫的手，心疼道︰「瞧這手，都這麼涼了！」
那女子側過臉來，僅是半邊面容，就足以讓人凝神，為之一驚了。絕代佳人。陸淺腦海中冒出這四個字來。柳月彎眉，秀氣的鼻梁和緊抿的薄唇，雖不見血色，卻有一種不真實的清冷之美。
可是，與這不近人情的美麗相比，那雙明眸里，卻是半點生機也無。目光呆滯的盯著明貴妃，半響才道︰「明姐姐說的什麼話，時值盛夏，怎麼會冷呢！」
陸淺一愣，下意識的感受這寒冬里的溫度，刺骨的冰涼。
明貴妃的眼角眉梢霎時府上一絲驚喜之色，「你認得我了？」
「姐姐今天說的話可真奇怪，我什麼時候不認得你了。」
「是是是，是我糊涂了，」明貴妃轉過眼去，伸手從衣架上模起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夜這麼深了，怎麼還不睡呢？我給你帶來了些日常用品，都在這個籃子里，你記得用啊。」
「姐姐，」那女子慌忙拉住明貴妃的手，眼中有一道光芒閃過，她問︰「夏天了，蓮池的花一定都開了，他說過要帶我一起劃著小舟，采荷露和蓮藕……可是，他怎麼還沒來？」
他？是皇上嗎？冷宮里的女子，盼的都是皇上吧……
明貴妃拍拍她的肩膀，勉強笑道︰「今年蓮池的花開的晚，你放心，他一定會來的，他那麼愛你……」
「對，他那麼愛我，一定會來的……」會心一笑，宛若拂面春風一般。她從袖中掏出一方絲帕，里面包裹著一支蝴蝶玉釵。縴縴玉手來回著，嘴中還喃喃道︰「娉娉裊裊芳華好，笑語嫣然，旋舞翩翩，猶似蝴蝶入眼簾。」
陸淺目光凝滯在那枚玉釵上，渾身一震，宛若被雷劈一般不能動彈，腦海中轟然回想著這首詞——
娉娉裊裊芳華好，笑語嫣然，旋舞翩翩，猶似蝴蝶入眼簾。
霜華染鬢展經卷，步履蹣跚，聚散隨緣，一縷佛香繞碧山。
她曾經不止一次的見過。
「欽兒、欽兒——他又跑出去玩兒了是不是？皇宮這麼大，他迷路了怎麼辦？惹到了皇上怎麼辦？姐姐，快、快把他找回來！」
欽兒？陸淺在心里默念，這是誰？這個女人又是誰？
「放心放心，欽兒在我那兒睡了，在我那兒你還不放心嗎？」。
「……在姐姐那兒啊，那勞累姐姐了。」
「……不會。」
陸淺呆呆的站在門邊，看著這個美麗的不可方物，但是又幾近瘋癲的女子，心頭突然生出一陣莫大的悲涼。
這麼美的人，憑窗望月，真是幅淒涼的畫。
從寒煙殿出來已是月至中天，陸淺一肚子疑惑，不懂明貴妃帶她到這兒的目的。
「她是柳妃。」
陸淺一怔，她想起杜錦如同她提起過，皇上從江南帶回的女子，那個瘋了的女子，就是柳妃。
「二十三年前皇上巡幸江南帶回的女子，別看她在冷宮住了近二十年，當年，她可是寵冠六宮呢！」
沒想到，居然是她。瘋了的女子，也竟然是這樣的溫婉謙和，容顏不改。這樣的女子竟然也只有三年的榮寵便凋零了。
「娘娘同她的關系似乎很好。」
明貴妃嘆口氣，道︰「柳妃是個賢淑的女子，本宮還是妃子的時候就同她交好，情如姐妹，後來她落了難本宮自然不能坐視不理，任由她被別人欺負。」
宮中不乏勢利小人，與人相交利盡而疏，柳妃不得寵了，身邊的奴才也個個依附了別的主子，她孤立無援，難免被人欺負，可明貴妃竟然還能念及當年的情誼，私下接濟她，這讓陸淺對她另眼相看。
「她長得漂亮吧！」明貴妃笑著問她，那得意的樣子就像是在夸獎自己家的妹妹。
陸淺點頭笑道︰「簡直是貌若天仙。」也難怪皇上二話不說就把她帶回宮中。陸淺的眼色倏地一暗，卻沒能逃過明貴妃的眼楮，她苦笑道︰「你是在想這麼美的人，怎麼會失寵？」陸淺蹙眉點頭。
「柳妃生于江南的一個商賈之家，她父親為了攀龍附鳳便設計在皇上出游的時候偶遇，以期從此陪王伴駕，光耀門楣。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可她卻毫不知情，以為答應幫她爹這個忙，就能與自己的心上人長相廝守。」
「她有心上人？」
明貴妃點點頭︰「不止有，還痴念了一生呢。」
「那人呢？」陸淺追問。
「死了，」明貴妃苦笑道︰「男人都有佔有欲，何況萬民之主的皇上！皇上太想得到她了，便威逼她的家人想法子絕了她的念想，誰知天意難測，那人還是死了。把那枚斷了的蝴蝶玉釵送進宮，騙她說那人已經另成家室，斷了她的念頭。」
「皇上真是煞費苦心。」陸淺言辭間已經有了嘲諷之意。
「後來她為皇上生了長子，可又在戰亂中丟了怕是也早就不在人世了。」
「就是柳妃娘娘口中說的欽兒？」
「是，他叫方肅欽。若是還活著也得有二十二歲了，他只比肅陽大兩歲。」
「柳妃娘娘是因為痛失愛子才精神崩潰的？」
「還加上一次和皇上的齟齬之爭中她又得知了心上人亡故，雙重打擊下精神恍惚。皇上開始還遣太醫醫治，可是打那日後便日日念著心上人的名字，握著斷了的玉釵，皇上怒極，便把她打入冷宮，一待就是將近二十年。」
見陸淺只是蹙著眉頭不說話，明貴妃有些不解，怎麼听別人的故事，她卻升騰起一種莫大的辛酸感。不過這也說明了她是個甚重情誼的人，明貴妃深深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說︰「柳妃在宮中是個禁忌的話題，我帶你來，是想讓你看看對于一直活在回憶的人來說，相思有多苦，有多累，有多無助！」
陸淺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明貴妃的意思，她懂。看看自己，不也是弄得一身疲憊嗎？
「柳妃的念想沒斷干淨，才弄的今日這般下場。倘若當初那人能為了她著想親口對她說出絕情的話，絕了後路，柳妃又何至如此？」明貴妃再言，句句都是二十幾年積攢下的怨懟，她替柳妃傷心。
斷了念想，絕了後路。
是啊，一個人思念的苦楚總好過兩個人惆悵，在過去與現在的夾縫中日日煎熬。
「我是個自私的人，但絕對不是個自私的母親，我不希望肅陽受這種苦——」明貴妃目光銳利堅決，仿佛字字句句都是一個契約，「這孩子自小就堅強自立，不肯輕易示弱，可他對你總是能展現出最溫柔的一面，一旦你離去，你們之間的一切過往都能成為的心里最脆弱的地方，從情愫到喜歡再到愛，最後竟演化成了入骨的相思，他都無處可訴。長此以往，他也許不會成為柳妃，但絕不比柳妃好過多少，因為，人間無地著相思。」
他生莫做有情痴，人間無地著相思。
可是，還有一句叫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陸淺盯著地上如水的月色冷冷一笑︰「娘娘也是煞費苦心了！」
明貴妃神色柔和，「皇家不講情愛，本宮同皇上便是如此，可是天下母親對孩子的心卻都是一樣的，都希望他們好。至于你，要不要跟本宮合作，還需考慮嗎？」。
陸淺思忖了片刻，悠悠道︰「不需要了。」怎麼隱約感受到了自己早已空蕩蕩的心竟又有些疼。
明貴妃寬心的展顏一笑，道︰「你果然是個明白人。」
燈火輝煌的韶芳殿就在眼前，可陸淺怎麼瞧都覺得只有月華凝霜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