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淺頹然的望著天空,分不清是悲是喜。
原來他是記得的,什麼都記得……那麼,他是否怨她,恨她,惱她,怒她?或者,憐她?憐她的良苦用心。
那個人在她想走的時候對她說「蒼穹有雨,那一定是龍的眼淚」,讓她每到雨天便想起了那人的化骨柔情;她揭榜再次站到那人面前的時候,那人沉聲問「你便是陸淺」;她在太醫院受排擠,院首告到那人那里,他只是說「由他去」;還有這次離京之前,那人留她,說「虛位以待」……
呵,原來自以為只有一個人傷心的三年,他竟是活的比她痛苦。至少她有方肅寧有師父能理解,而他呢,不僅無人可訴,反而還要裝出一副滿不在乎,一無所知的模樣,每天身不由己的扮演一個不喜歡的角色,摟著不喜歡的人……他原是比她苦的。
這算得上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嗎?
懂了懂了,這便是為什麼自己心口一窒,千般的委屈萬般的心疼涌在一處的原因了,一股酸楚泛上來,堵在喉頭,硬是讓她說不出一個字,只是眼眶一熱,幾滴淚便落了下來。
肅陽……陸小淺走前,又讓你為難傷心了一次……真是對不起。
「您、您怎麼了?是不是被那個女人氣哭了?等著,我教訓她去!」酆遲大大咧咧神經短路,眼中只看見了陸淺的眼淚,平日里遇敵時的冷靜全沒了,捋起袖子就往前沖,冷不防被陸淺一把拽住。
這個酆遲啊,真不像是個冷血的殺手。
「酆遲啊,求你件事兒。」陸淺的水眸中已然是煙雨蒙蒙了,巴巴的對他說。
酆遲正色,鄭重問︰「什麼事兒?是不是殺了她?我話說前頭,我不隨便殺人的,尤其是女人……雖然她剛才——」
「不是——」這個人不僅是個話匣子,而且想象力豐富了些,陸淺定定神,平靜的說︰「這件事兒,就別回去學給他們听了……」
酆遲眨眨眼,問︰「什麼事兒?」
好吧,當她沒說。
「不過,我們是不是啟程回蒼昱了?那個皇帝來了這兒……您不會……」去見他吧。
原來,他還是明白的。
「……不會。」陸淺將實現投注道那座墓上,良久,才慢慢的說︰「說過了的,這是個了斷。」
悠悠靜水,黯黯行雲。停留的是二十年的記憶,流走的的二十年的光陰。想到了秦觀的一闋《江城子》︰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東風早已吹綠了漫漫的草地,一片新興的景色,怎奈好夢隨春遠。
如果,杜錦如的這番話不曾讓她听到多好,她也就不會有這番清愁,這般牽絆了。
翠紅曾說,天定的命變不了。我不知當你看到我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是何種的心情,更不知你那次的與我偶遇是存了何種心思,總之是我逼得你不能開口認我,讓你一直活在不能見光的想念里……可是如果這是我們天定的命,倒不如讓你知道我死在這兒了,徹底斷了你的念想,你傷心個三五載,總是還要管理這個天下的。
就當陸淺,是在赤炎焚空的那一夜與你相見,因而應了誓,不得善終吧。
方肅陽,陸淺此生注定負你了。
下一世吧,我去尋你嘗今生的債,不管你要還是不要,我都賴定你了。
從金陵城出發,往西北走。尚在江南境內時自是明麗山川,秀麗風景,愈往西北方向,走便覺得少了江南的水鄉滋潤,就是有那麼一份枯燥,不過好在山水古拙,別有風情。
這一日行到了洛陽。
洛陽乃天下之中,既有其磅礡大氣又不乏嫵媚風流,到底是牡丹花都,山水之城啊!
酆遲趨馬上前,笑道︰「我听說,‘洛陽地脈花最宜,牡丹尤為天下奇’,真是這樣嗎?」。
陸淺也懶得看他,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麼算盤。眼下正值牡丹花開正盛之際,酆遲一定是玩興大起,也想學那文人墨客附庸風雅一番了。
指著前面不遠處的一家客棧道︰「今天晚上我們宿在這里。」話說完便徑自騎馬去了,只听見身後酆遲歡天喜地的一聲「好 」,馬蹄聲竟是越來越遠的。
「掌櫃的,兩間客房!」陸淺踏進客棧,沖著一臉堆笑的圓滾滾的掌櫃道。
「哎好 ,‘書生捧墨’、‘軟玉溫香’兩間,客官您樓上請——」
呵,陸淺心里不免暗嘆,到底是洛陽牡丹城,就連一間小小的客棧都別出心裁的以牡丹花名命名房間,有趣有趣。
小二引著陸淺上樓,問︰「兩房相鄰,客官您住哪間?」
陸淺兩邊看了看牌子,心想自己一身男裝打扮,放著「書生捧墨」不住,往「軟玉溫香」走,不合適吧,可轉念一想,要是讓酆遲住了「軟玉溫香」不免要鬧騰一番。正為難著,只得開口問道︰「可有別的房間,要我那朋友住這兒,他恐怕覺得……」
小二是個機靈人,當下已明白了她的意思,撓撓頭,委屈道︰「這位客官,真對不住近來來洛陽城賞花的人多,小店之余這兩間房了,左右不過是個名字,料是無妨的,客官,就委屈委屈您哪位朋友吧。」
陸淺無奈搖搖頭,推開「書生捧墨」的門,跨了進去,想起了又轉身對他說︰「若是有人來尋我,便引他到隔壁吧。」
「好 ,只是公子,您怎麼稱呼?」
「尚。」
小二一臉掛笑︰「尚公子您先歇著,要什麼隨時招呼!」
陸淺點點頭,關上房門。回首,便見牆上掛著一副牡丹圖,那品種正是「書生捧墨」。
呵,洛陽人,真是絕妙的心思啊!
知道晌午的時候酆遲都沒回來,陸淺也不管他,叫小二端了飯菜到房里,自顧自的開始吃。
菜是好菜,有名的洛陽燕菜。她沒那麼大的肚子吃洛陽水席,就吩咐小二隨便上幾個罷了。不過這道菜,色澤鮮女敕的牡丹花浮于湯面,平添幾分情調,菜香花鮮,爽滑適口。看不出來,店雖小,但絲毫不掉架兒。還有這雲罩腐乳肉,據說是武則天將乳汁涂于肉上,贈予即將出嫁的太平公主吃的,演化演化便有了這麼一道菜。
想到這兒,陸淺實在是下不去筷子。西北方向的蒼昱王宮里,是不是也有這麼一個女人對她付出這樣的愛……罷了,沒胃口,不吃了。
隨手拿出一冊醫術,坐于窗前靜靜翻看。這次她走,帶的最多的便是醫書了,皆是蘇虞畢生凝心之作,以前看得太粗略,現下定要好好鑽研了。
翻著翻著,陸淺突然憶起一事,狠狠的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罵聲「笨」,旋即摘下了右腕上的針囊,仔細收好。又將尋常大夫用來針灸的針插在右袖里層。陸淺已死,這透骨梅花針再不能出現于江湖上了,她怕哪日忘了隨手甩出去兩枚再添點什麼麻煩,或是……給那人一絲希翼。
眼瞅著天就要黑了,陸淺心中生疑,起身到隔壁推開「軟玉溫香」的房門,空的。心中不禁暗罵︰這個酆遲當真是沒數,出去瘋了一整天也不知道回來的!
一氣之下陸淺轉身下樓,出了客棧,這才想到莫不是這呆子是個路痴?心里念著不覺就回頭去看,只見上書「牡丹客棧」四個大字。自己分明指給他看過啊,沒道理回不來。陸淺不擔心他吃虧,就擔心他腦袋一迷糊迷路了。
這越想越氣,越氣就越急。心中煩悶,索性滿大街的瞎逛逛,踫上了也說不準呢,或者,等她回來了就發現酆遲在「軟玉溫香」里呼呼大睡了也說不定。
當下一通亂走,大街上熱鬧非凡,形形色色的人,各種營生的攤販忙里忙外,陸淺只覺得眼花繚亂,更沒心情去找人了,直接是哪兒冷情往哪兒走。
神智恢復清明的時候這才發現自己來到了水邊,岸那邊有一片燈火輝煌,歡聲笑語之所,想必也是瓦市勾欄之所。不過幸好離的還算遠,聲音傳到這兒也都盡數飄渺在夜風里了。
笙簫,華燈,倩影。好一個燈火洛陽城。只是可惜,在寂寥人的眼中,這些春花柳月畫舫樓閣,全部都索然無味。
以前,總有他陪在身邊的……
朦朧的燈下,瞧這一片水域蓄著磅礡浩渺的氣勢,流著恬靜婉約的浮光,不遠處有一長橋臥于其上,陸淺心下明了,這定是洛水無疑了,而那橋也必是天津橋了。如此說來,她倒真想等到清晨,看這「天津曉月」了。
親臨洛水,讓她不禁浮想聯翩。由洛水想到了宓妃,再由宓妃想到了《洛神賦》,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流風回雪」,然後就是尚在翠紅月復中的小娃兒……唉,人老了,想起來事兒來就沒完沒了。
對岸的花柳巷燈影亂顫,星星點點的微茫驚碎了水上沉寂的波光,陸淺不禁引頸去望,是什麼驚擾了這份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