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出了屋子,陸淺也沒有轉身,自然看不見何老伯那一張煞白的臉和落座的頹然……甚至都沒想著去問一問自己的閨女如何了。
出門走了不遠,陸淺才想起來稍微掩飾一下自己的狼狽樣,瞥了一眼那裂開口的袖子,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兩個字——斷袖。自嘲一笑,收收斂斂,教人看不出破綻,這才往客棧走。
雇了一輛轎子,將何家姑娘安置好,又贈了些藥材塞了些銀子,打發人去了。但陸淺還是做了個看似不經意的動作,觀察了一下酆遲的臉色,當真是無所謂的緊。這才覺得,蒼昱的民風,果真是開放啊!
月至中天,涼風肆無忌憚的在屋子里竄,紅燭搖曳,投影無常。窗邊,陸淺壓低聲音問︰「在洛陽可有蒼昱人的據點?」
「呃……洛陽沒有。」
「對我還說謊話?」詐他,兵不厭詐嘛!
「真沒有!」
陸淺癟癟嘴。
「不過南陽有。」
陸淺眸色放光,活像一匹餓極了的狼,看著酆遲這只小白兔,恨不能一口咬死。
酆遲脊背發寒。
「叫人來,讓他盯著何家那老頭,走哪兒跟哪兒!要是跟丟了就讓他把自己也弄丟了!」
「這……這不合規矩……」
陸淺一拍桌子,嚎︰「我就是規矩!」轉念一想,酆遲有時雖然傻笨,但戰略政策方面腦袋還是清明的,只好半透半露︰「那人牽扯到乾景王室的一段秘聞!」
酆遲認真的看了她好一會兒,說︰「接著編。」
「真的!」陸淺情急之下什麼都做得出來,眼下她一把揪起酆遲的衣領,陸淺的手冰涼,這一揪就免不了踫到他的脖子,溫溫熱熱的脖子……
「啊!」酆遲猝不及防,倒吸一口冷氣,緊接著就是一聲慘叫。使勁兒掙開,跳得很遠,整整衣領,一絲縫隙都不留,暖和暖和。片刻,留給陸淺的就是一襲豪氣干雲的背影,大搖大擺的回了「軟玉溫香」房。
陸淺在後面咯咯的笑著,喊道︰「快些派人,不然他們就走了!」酆遲最後沒反駁,便是默許了。
有的時候陸淺在想,作為一個殺手,酆遲不像蕭桐那樣,冷血無情,反而對人對事用了太多感情了,這樣的一個人做殺手,容易迷失自我,真不知是福是禍啊。
仰頭,今夜月朗星稀,不見璀璨星辰。唯有洛陽城的燈火輝煌,層層重重,任是清風都吹不亂,吹不散。
一個人時的孤獨心傷,總添寂寥。肅陽……我又想起你來了呢,不知為什麼,得知真相的時候雖有震撼,但時日一轉竟覺心里是甜的……但是,正因為如此,我更不敢見你。
流螢撲燈火,不過只取得了片刻溫暖,我不怕,但不忍讓你神形俱滅。
雖不得圓滿,但這樣便好,我永遠記得你看我的眼神,你待我的溫柔,然後我們……遙遙相憶,了此殘生。
月余,到達蒼昱境。
回首這這一路上,遇到了七伙土匪八次山賊,騙子小偷更是數不勝數。四王爺方肅寧剛剛剿平了西北的流匪,所以這一帶的路走得倒是太平。陸淺的要求不高,只要沒有刺客就知足了。
大約是七天前,江湖流傳蕭桐被一伙白道的正義人士給滅了,茶樓里說書的唾沫星子滿天飛,一會兒是什麼落花劍客、飛雲莊主,一會兒又是江南雨燕、蜀地三俠……陸淺抿了口茶填了口茶點,那些人的名字倒也耳熟,知不道是自己出道哪一年有意無意救下的人命。或許是解了毒,拔了箭,治了多年的舊傷,除了新生的病痛?記不得了記不得了,陸淺又不期盼白日飛升,那些個事兒沒有必要往功勞簿子上記,要是記得話……不知道能不能商量商量都記到方肅陽的簿子上去,佑他一生平安喜樂也好。
打眼看酆遲,正瞅著那說書的老頭干瞪眼呢!桌子底下拿腿踢了一腳,道︰「發什麼愣啊?」
酆遲回過神來,表情還是有些木木的,字兒一個一個的從嗓子眼里蹦出來︰「蕭桐殺了……陸淺?」
陸淺咽了口茶,滿不在乎道︰「是啊,你不知道?」
「不知道,」酆遲搖搖頭,看著陸淺的縴白素手又抓了一塊兒茶點,咬咬牙道︰「你沒告訴我,我不知道。」
「嗯,反正現在你也知道了,早知道晚知道都一樣,無妨。」
「我應該親手宰了他的!」酆遲的眉宇間射出凜冽的冷光,手握成拳,狠狠的在桌子上拍了一下。
那廂說書人也是驚堂木一拍,講完了。大廳里歡呼聲喝彩聲倒把這個角落的義憤填膺之聲給蓋了下去。
陸淺定定眼看他,又看看面前「嗡嗡」作響的茶杯和碟子,說︰「你去湊那個熱鬧干什麼?那些人欠陸淺的情,幫她報仇也是應該的,如此,陸淺同這地上的一切可就徹底斷了情緣了。」
酆遲斂下眼,往那白胡子的說書人的方向看了看,說︰「听他那麼說,那毒凶猛的很——」
「萬物相生相克,總有解法好了,早就是前塵往事了,不提了不提了。」陸淺不願再提,反正金陵那邊已經是一抔黃土埋了的楠木棺材,說了只會添堵,故而岔開話題︰「還有幾天就到蒼昱了吧。」
「是。到時候您就可以恢復本來的名姓了!」
店小二又上了一壺君山銀針,這兒的價兒可比南方翻了好幾翻啊,不過誰陸淺的舌頭愈發的刁了呢,除了白水就是它。不過當初文成公主出嫁時,可把這君山銀針都帶了西藏去,比在這兒享用更金貴。
聞一下,香氣清鮮;品一口,甘醇甜爽。
「尚寒就挺好。」
金瓖玉色塵心去。陸淺喝了這許久的君山銀針也沒見塵心去那麼一星半點,還要時時為這紅塵拖累,莫不是糟蹋了?
酆遲癟癟嘴,低聲道︰「四個字兒偏偏取了倆,還好呢!」
「那叫什麼?尚露?听上去跟‘上路’似的,多晦氣。」
酆遲一口茶「噗」的一聲噴了出來,撫胸大笑。
嘖嘖,這才是糟蹋啊……
「您就不能說全乎了嗎?分明是‘上官寒露’啊,這不是您的名諱嘛!」陸淺不拘小節,在這荒野之地斗膽直呼她的名諱想也沒什麼。
陸淺不搭理他,自顧自的說︰「這王後起名真有意思,虧得公主是‘寒露’時節出生的,這要是‘芒種’就叫‘上官芒種’嗎?或者是‘小滿’,叫‘上官小滿’?」
「所以說您會挑日子。」酆遲唇邊漾開一抹笑,算是恭維吧。
「打住!先別把我和這公主畫上等號,你這次到江南不也是什麼線索也沒尋到嗎?」。
酆遲不以為然,壓低嗓音說︰「不會錯的,就憑您這張臉同王後有七分像,就絕對錯不了,殿下,您可別自欺欺人了。」
「天底下相像的人何其多,單憑這個蒼昱王後不知要認多少女兒呢!」
酆遲的臉色沉了下來,像是一潭了無生機的死水,深不見底。抿抿唇,說︰「王後娘娘為了這個女兒傷心難過了二十年,這份自責宮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雖然大家私底下早就認為小公主死了,可王後固執的不肯相信,大王與王後感情甚篤,便要自小訓練的死士,暗探熟記那枝梅花紋身的模樣,為的……就是能找到她。」酆遲抬起深眸,一字一句地說︰「所以直到紫檀傳回了消息,所有的人都像獲得了生機一樣,盼著她回來。」
陸淺深深嘆了一口氣,說︰「不是我不認,是我總覺得此事不可思議。」
酆遲抬眼,用那種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神盯著陸淺︰「你是在逃避。」
端著茶杯的手,指尖一顫,只好放下做掩飾,苦笑︰「逃得過嗎?」。
「逃不過。」酆遲搖頭,輕聲又無奈︰「走到如今的戰事頻仍,也不知到底積了多少恩怨,埋了多少白骨。可是,血緣更是逃不掉。」
陸淺揉揉眼角,道︰「早點歇著吧,明天趕路。」頭疼,有些事,又要理順了。
酆遲不語,轉身走了。
月色如玉,掛了一身的銀光清輝,錚然有骨。不媚俗,是一絲孤傲清潔,照著那孤獨的帆,籠著那漂泊的船,還有,痴念中的人兒。
那是個夏夜,好像也是這般的月色,投在湖里,淨水悠悠。
一年半。她在谷里養了一年半的傷,對外界的事兒充耳不聞。然後來了兩個人,攪亂了她往後所有的安寧。
能進的谷里的兩個人,必頂的到了谷內人的指點,可桃源谷的三個人都許久沒有出去了,能把人引進來的只有鐵溟了。鐵溟身為武林盟主,做事自然謹慎萬分,陸淺在桃源谷養傷一事絕不對外人道,若非是有萬分緊急的事情,依著他的脾性,是斷然不肯輕易改變心意的。
所以當陸淺用石子擊破了湖中的月影,再回首時見那兩個人就有些訝異了。
「……怎麼,他還真欺負你啊?」陸淺笑著打趣道,眼楮瞟向一丈外的聶凡,還是那樣的清冷氣質,不與生人近的冰冷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