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有雨 第六十三章 雨水敲心

作者 ︰

想起王福說的話,宋瞻抬眸,輕啟薄唇道︰「皇上……請務必保重龍體。」

方肅陽擺擺手,示意他自己不要緊,然後淡淡的揉了揉胸口,目光又投遠了。「肅寧……他知道嗎?」。

眸子中溢出愕然,又漸漸的恢復清平神色,說︰「應該不知道。」

方肅陽唇角慢慢漾出一絲苦笑,說︰「他也喜歡淺兒呢。」

宋瞻斂下眼,現在想想,好像四王爺,真的有這麼點意思……當年幾次三番的翻他家的牆頭呢!

「遠之,陪朕去一次金陵吧,」還未等宋瞻拒絕,方肅陽又接著說道︰「如今天下承平,蒼昱那邊也一時沒有異動,朕……真想去看看她,想去看看……」

宋瞻嘆口氣,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只怕,他還是不信這個事實吧。別過頭去,想事情。想那女子的好處,想面前這人的難處,疊在一起竟是這許多年的苦處。唉,造化弄人。眼前這人,他也不只是乾景的皇帝不是?他也是個人,不是?也罷……皇帝做得久了,也倦了,就陪他放縱一次吧。

「遠之?」

宋瞻抬頭,對上那雙清凌凌的眸子,滿滿的全是期盼,這一望,竟再也張不開嘴說拒絕的話,「那皇上……如何向太後說?」

方肅陽眨眨眼,淒笑道︰「瞞了這麼久,朕也累了,倒不如說開了,一身輕松。」

接下來的,就只剩下一屋子的沉默。

「臣身子不如陛下健朗,只好先行一步,免得拖了陛下後腿。」宋瞻彎彎身子,雙眉一展,清聲道。

「你家夫人的產期也近了吧,」方肅陽偏頭想了一會,劍眉星目里藏有一絲愁苦無奈,「她必定恨死朕了。」

「這倒是,」宋瞻想了想回道。這便是他,不做一絲假,直來直往。「他日與她解釋,相信她也能理解。」畢竟她同陸淺要好的很。

時值秋季,北方一天寒似一天。前些天宮里護的最好的一株桂樹也謝了芬芳,冰冷的空氣裹挾著北風,吹過湖水,湖水冷的發顫,蕩起層層漣漪;飛過殘枯的枝椏,上面停著的幾只通體墨黑的昏鴉「呱呱」的叫著,添了一方的落寞;走過園子里的幾株老梅樹,早早的點上了幾點淡色,用不了多久又是梅開的時節。

一路南下,星夜兼程。早不知走了多少里山河古道,只知道那牽著他魂夢的地方越來越近。

偶爾路過山野的店家,坐下歇息喝口熱茶,周身的寒意頓時被驅趕,還沒等暖到肺腑便抬眼望見了上面的天空,飛過了一群大雁。飛鴻過盡,字字寫愁。于是再也按捺不住,扔下幾兩碎銀便又翻身上馬,揚鞭趕路。

宋瞻早了他三天的行程,也是不敢懈怠絲毫,催著駕馬車的車夫晝夜趕路,還是在金陵城外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破了這幾日奔波下來,好不容易的來的夢境。

挑簾,抬眼,苦笑。「皇上,您來的也太快了些。」

快?他怎不察?也許只有身後寥寥的暗衛臉上的疲憊才能看得出這一路的顛簸勞累,苦不堪言。

他仍是覺得遲了的。

那日進了福壽殿,太後正饒有興致的擺弄盆栽,他靜靜的立在一側,尋了個時機道︰「母後,您還記得陸淺嗎?」。

那帶著長長指甲的手一頓,復又靈活的剪裁這一室的春秋,慢悠悠的吐字道︰「就是那個……給哀家瞧病的陸淺吧,才多久的事兒,哀家當然記得。」

方肅陽站在她身側,目光隨著她擺弄那些花草的枝葉,靜靜道︰「對,沒多久之前的事兒,那……父皇在世時,替父皇瞧病的陸淺,您可記得?」

手一顫,拿在手里的纏著金線的秀氣剪刀穿過了枝葉,跌在了地上。驚了一旁侍候的宮女,慌慌張張的跪下請罪。驚恐的呼吸聲一層覆著一層,可皇室尊貴的兩個人絲毫不察。

「退下吧,」良久,方肅陽揮揮手,揮退了侍女,徑自彎撿起落在厚厚華美地毯上的金絲剪刀,手掌包裹住剪刀尖,遞過去,「母後,他們說,她死了。」

美目流轉,顧盼生輝的眸子里霎時間閃過一抹驚詫之色,盡管只是一瞬,卻被方肅陽收到眼底。手僵在半空中,指尖剛剛觸到剪刀上的金絲,還存留著方才的溫度,被他這後一句話嚇得,竟顫了一顫。

「母後,過往種種兒子都不想再提了,您的一片苦心兒子明白,只是苦了她也苦了我。如今落得這個結局收場,只能說天不遂人願,造化弄人,怨不得旁人,只能怨我。」方肅陽僵在半空中的手漸漸收回,金絲纏繞的剪刀擱在窗台上,映著高起的艷陽,散開一圈圈的金暈。躲過眼,對上太後那雙仍顯詫異的鳳眸,唇角勾笑,「母後,兒子想自私一次,任性一回,還希望您別阻攔。」

太後望了望那雖然堆著笑,卻讓人明顯看出惆悵的臉,硬挺的輪廓顯得有些落寞。張張嘴,想說什麼卻被堵在了喉頭,深吸一口氣,說︰「即便是我阻攔,攔得住嗎?」。

意料之中的結果,搖頭。

拾起被他擱置一旁的剪刀,繼續剪裁著枝葉,方才灑過的水珠墜在枝葉間晶瑩透亮,熠熠生輝。搖落了一串明晃晃的珠子,滲進土里,瞬時不見了蹤影,她道︰「便替我上一柱清香吧。」

也是如這水珠一般澄澈聰慧的女子,埋進了土里,再無芳跡,也著實令人扼腕嘆息。

「兒子多謝母後。」低垂著眼,道謝。卻非欣喜若狂的語氣,反是在欣慰之余,多了一些愁苦。

太後嘆口氣,理理他的發絲,道︰「多顧惜著自個兒的身子。」

「是。」

「早去早回。」

「好。」

倒不是他惜字如金,只是從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心便痛到了如今,多說一個字只怕會椎心泣血。

從福壽殿出來,尋了個借口,瞞著朝野上下便狂奔出了京城。他知道,縱然是快馬加鞭,也追不回流逝的歲月,也追不回那人。可他不信,仍舊不信,即便是見到了她的墓,他也不信。

暗紫色的披風在月色下閃著寂寂的光,晚風勾著輕輕揚起的衣角,搖曳。

方肅陽擺擺手,身後的十數暗衛足下用勁,騰空躍起,悄無聲息的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身旁只留了一個宋瞻。

天際的雲密密的稠頭頂,低沉到讓人喘不動氣。沉沉的壓著,像墜了千鈞重物,隨時都會砸下豆大的雨點一般。

方肅陽艱難的挪動著腳步,每走一步就像是蹋在刀尖上一樣,每走一步,都令他不可遏制的想到了過往的甜蜜,此刻都像是一把把滴血的利刃,剜著他心頭的肉。

緩緩的蹲在墓碑前,骨節分明的手指順著碑上凹下去的字跡,一筆一筆的描摹,仿佛在描畫心底久久揮之不去的秀美面龐,那眉那眼,那鼻梁那櫻唇。可觸手的,卻是一片冰涼,一路冷到了骨血里。

心猛地一顫,天際劃過一絲閃電,照的墓前白森森的透亮。方肅陽靠上去,伸臂攔著石碑,胸膛的溫度一絲一絲的流失。

雷轟轟的鳴響,卷過蒼穹,驚起了沉寂一時的風,又起。再不清渺,愈加狷狂。

猶豫一會兒,宋瞻上前,斂袍半蹲,「皇上……一會兒天就要下雨了……」

「……下雨了?」半睜著的墨色深眸染上一層淒迷,見宋瞻點點頭,答他的話,便抬起手,解了胸口的披風帶子,手一揚,暗紫色的披風高高揚起,穩穩的掛在墓碑上。

「皇、皇上……您、咱回吧……」

方肅陽不接他的話,只是摩挲著暗紫色的披風輕輕道︰「電閃雷鳴,怎麼好讓她一個人在這兒?」

宋瞻訝然。驚醒時雨已然鞭打著大地,成磅礡之勢。遠處的湖上迅速的披上了一層薄紗,像護著墓碑的披風,籠罩那一泓。

漆黑的夜里冷不丁的閃出一個玄色的身影,單膝跪地落在墓前,雙手高舉過頭頂,兩掌之間橫陳著兩柄油紙傘。宋瞻起身接過,再看時,那影衛又隱在夜色深處了。

撐開傘,舉過方肅陽的頭頂,卻被他接過,那一柄傘骨撐著的油紙容納了一個他,一座碑。宋瞻一愣,卻也無法,默默的撐開另一柄傘,陪他在雨中立著。

除卻風雨雷電,這一時,便如此般靜謐,卻不安然。心如波濤洶涌,情為風雨迷離。到頭來只得這一柄傘,再次容納了只屬于他二人的世界。嘆然,傷時。

雨愈發的冷了,墜在傘面上,敲在他心里。

是誰說,倘若蒼穹有雨,那一定是龍的眼淚。如今雨下得這麼大,怎麼他還是沒緩解一絲半點想哭的情緒呢?手指深深的陷進泥里,是松的。雨敲散了往日連接泥土的力量,松弛了。

方肅陽從泥水里掙扎著站起身,避開了宋瞻意欲扶上來的手臂,踉蹌的撲在墓碑後那滲了水的黃土,冷的沒有絲毫溫度的手插進,拔出時沾了一手的泥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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