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不敢再欺瞞陛下了……那姑娘的確是死了，早在陛下南巡的時候就死了，如今也快一年了吧……那墳就在金陵城郊……您若不信可派別人再去探查。」終于知道宋大人為什麼說能瞞多久就瞞多久了，陛下這個模樣，實在是讓人怕得很啊……
「那她是……怎麼死的？」
「這些……好像是江湖仇殺，據說是被一個叫蕭桐的人殺了，中劇毒而亡。」
「不可能！」听這話方肅陽又喚起了一線生機，眸色清亮︰「她醫術高超，絕不可能中毒而亡。」
「陛下……那毒名為‘閻羅’，積毀銷骨，見血封喉。想是那陸姑娘縱然是華佗在世也回天乏術啊。」
方肅陽松了手，顫顫巍巍的直起腰，身子不免的往後趔趄了兩步，摔倒在座椅上。半晌才整怔怔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臣若有一句謊話天打雷劈！」
「怎、怎麼會……」他說的，一定是真的，不然遠之為何要苦苦的瞞著自己？只是……淺兒，怎麼會？你不是神醫嗎？你怎麼會輸給蕭桐？你怎麼會中了他下的毒？
我分明在那場焚天的大火中見到了你，依舊是那麼生龍活虎；我分明記住了你在看到我時那刻意躲避的眼眸，依舊是那麼澄澈清亮；我分明感覺到了在我轉身離開時你追上來的眼神，依舊是讓我那麼怦然心動……我分明、分明記得那時不久之前發生的一幕，以為我們相見終有時，所以不急在那一時……可是，為什麼得到了這樣的一個結果？
你在金陵城郊埋了多久？埋了多久？
整個江湖都知道了這個消息，甚至連這個令人窒息的金絲牢籠都滲進了一絲風聲，可他們卻獨獨瞞著一個我……
不不不，我不信，我不信……
仿佛有一把刀，剜掉了整顆心一樣，心口生生的疼。
方肅陽呆呆的坐在椅子上，直到身邊的小太監推門而入，躬身道︰「陛下，上朝的時候到了。」
久不聞方肅陽答話，小太監小心翼翼的抬頭，卻突然發現這九五之尊的帝王正抖作一團，他大驚之下慌忙喚道︰「皇上——」話音未落，只見方肅陽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有些落在了四分五裂的白瓷茶碗上，仿佛那素白的雪上，點綴了幾朵紅梅。
小太監慌了，發瘋似得喊︰「傳太醫——快傳太醫——」
段雲此刻也無暇顧及其他，連忙起身，奪步出了殿門，幾個躍身便往剛剛太醫離開的方向追。攔下人，拽著便凌空而起。
可憐的李太醫一把年紀莫名其妙的受此驚嚇，看著在自己腳下飛馳而過的樹木，房屋，一個嗚呼哀哉，險些就要暈了過去。好不容易落了地，還沒等看清身處何處便被人一推摔在桌子上，待掙扎著爬起來卻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方肅陽面色煞白，嘴角掛著幾點血跡，地上一片刺目猩紅，冷不防，方肅陽又是緊捂胸口，吐了一口血出來，身子漸漸的癱軟在椅子上，一旁的小太監連忙扶住，哭天抹淚的沖李太醫吆喝︰「李太醫，你愣著做什麼，快來看看皇上這究竟是怎麼了？！」
「哦哦……」李太醫回過神連聲應道，急忙上前把脈。
大臣們早在午夜時便不得不從暖和和的被窩里爬起來，整理穿戴，準備上朝。聖山勤政，每日坐朝，大臣們雖是有感于明主盛世，卻也是每每至此都苦不堪言。
文官乘轎武將騎馬，穿過大半個京城前往午門。寅時，午門外已經聚了不少官員了。
落轎下馬，彼此見了面拱手作揖，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談談張大人家新來了個廚子，趙大人新納了一房小妾，陸大人家的兒子看上了陳大人家的女兒……如何如何。
此時宮中傳出消息，道是錦妃給陛下添了個皇長子，百官們一下子來了興致，紛紛搜腸刮肚的想著吉利話好等一會兒上朝時拍拍馬屁。
有人拉拉宋瞻的衣角，問︰「宋大人，尊夫人也快生了吧。」
宋瞻笑笑，道︰「快了快了。」
那人听了又是拱手道喜︰「宋大人好福氣啊，這一胎若是個千金可就是兒女雙全啊！」
宋瞻勉強笑笑，神思又走遠了。
他想起了陸淺，那個贈他一子一女的靈動女子。如今他位高權重，膝下又將再添一女，多少人見他都要道一聲「恭喜」，他回一句「同喜」，看上去是皆大歡喜，可是她呢，那個言語輕佻妙語連珠的陸淺呢？
本來以為很久以後會再見，然後深交的摯情，相處的情誼都不會變，可獨獨忘了一個造化弄人。
抬頭望望天，嘆口氣，只道是物是人非。
廣場上又是一陣騷動
因為又有消息說錦妃死了。
有人說︰「錦妃落個這樣的下場算不錯了，總好過在冷宮里瘋瘋癲癲的好。」
「是啊是啊，」有一人應和︰「不過不知道陛下對這母子二人是什麼態度，這皇長子會不會被立為儲君呢？畢竟陛下子息單薄。」
「我看難說……天意從來高難問，誒，宋大人您說呢？」
宋瞻看了那人一眼，麼也沒說，轉過頭去看城樓。
城樓的鼓聲剛好響起，官員們一個個的都噤了聲，按官職站好隊，卯時鐘響，宮門大開，百官們依次而入。
太和殿上久久不見聖上駕到，眾人正在底下小聲地議論著，卻見皇上身邊的太監總管自後殿步出，手中拂塵一轉，穩穩的架在臂彎，高嗓道喊︰「皇上有旨，龍體不適，免朝一日——」
百官躬身領旨，三呼萬歲，又是三五成群的離開太和殿。一個個嘴里念念有詞，說是這陛下病的蹊蹺，定與這錦妃有關……
宋瞻在殿前略一思量，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收起白玉笏板轉身欲走，卻被身後的太監總管叫住︰「宋大人留步——」宋瞻轉過身來，頜首道︰「王公公。」
「宋大人，皇上喚您去思政殿呢，宋大人請吧——」說著做了個姿勢，為宋瞻讓出一條道。
宋瞻拱拱手，客氣了一番，便由王福在前引路，自己在身後跟著。
「王公公，陛下因何不上早朝？」
「這個……老奴也說不好，不過皇上確實是身體不適，方才吐了好大的一口血呢……可嚇死人了……所以宋大人啊，一會兒跟皇上說話千萬要順著他的意思，太醫說了，皇上眼下可不能受什麼刺激了！」
宋瞻當下驚了一驚，吐血？這怎麼回事？還有什麼事兒能讓這個素來鎮定自若的人抑制不住心神呢？除了……糟了……宋瞻的心咚咚地跳，隱隱約約覺得一種不安的情緒在滋生。
終究……是瞞不過嗎？
「宋大人，到了，您進去吧，千萬記得老奴的囑托。」
「多謝王公公。」
清晨的陽光將思政殿照得透亮，宋瞻熟門熟路的往殿里的書房走，站定卻發現居然不見往日坐在書桌前的身影。心下正生疑呢，突然听見身側耳熟的聲音︰「朕在這兒。」
疲憊，苦楚。還未回頭，宋瞻便從他沙啞的聲音里听出了這兩種情緒。
宋瞻轉身眼，愣了一下。這哪是往日里威風八面的帝王？只穿了一身素白的長袍，站在窗前，長發被風吹的散亂，面色憔悴形容枯槁，就連平日里靜靜有神的墨色深眸也只是在看了他一眼之後，又漫無目的的飄往遠處，無法聚焦。
順著他的視線往外看，窗外，一枝桂花凝露。「皇上——」這樣的他，讓宋瞻看著心里泛酸。
「遠之，」方肅陽恍若未聞他的聲音，徑自說道︰「你老實說，淺兒是不是真的死了……」他還是不信，確切的說是不敢相信，所以轉過臉來，產生問道。
宋瞻一愣，繼而痛心疾首道︰「是。臣……親眼目睹金陵城郊的那座墳……」
方肅陽顫抖的唇幾乎吐不出字來，良久才道︰「若不是錦妃告訴朕，你們還想瞞朕到什麼時候……一輩子嗎？」。
宋瞻低著頭，不說話。事情來得太突然，讓他一點準備都沒有。良久，他才硬著頭皮說︰「皇上，陸淺若泉下有知，定然不願見您這幅模樣。」
方肅陽深望了他一眼，捕捉到他閃浮不定的眼神，沉聲道︰「回答朕。」
「是。若是為臣，我會在平息杜賊叛亂後將此事細細回稟，可若是為友，」宋瞻抬起頭，眉宇間蘊著一股浩然正氣，對上他慍怒的墨色深眸，一路望到心底，「如若不出意外，我會瞞您一輩子。」
方肅陽閉目長嘆，轉眼去看書案後的雕花大椅，喟然道︰「遠之，你知道嗎，第一次，朕第一次後悔接了這個位子。」面上不動聲色，可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攥成了拳，指甲陷進肉里，咯的掌心生疼。「三年前放任她離開，朕只是覺得那是她自己選擇的生活，就這麼遙遙的惦念著也好，可是現在，朕後悔了，真真切切的後悔了。」
夾雜著桂花香的風徐徐吹來，縈繞了一屋子。
相思成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