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淺凝眉望著他們,藏在草垛中的手漸漸握成了拳,愈攥愈緊,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手指松開,捂著自己的月復部用沙啞的不像自己的聲音大笑道︰「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
陸淺笑意不減,帶著三分癲狂吼道︰「那上面喂了毒,哈哈哈,哈哈哈——」
這話很有效,膽小如鼠的幾個人二話沒說便將手中那物拋在了地上,一個勁兒的在衣料上蹭著手,像是要把皮剝下來一樣,好不滑稽。陸淺笑笑,人生而畏死,天性使然。身子向前探,牽扯著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的疼痛沿著骨髓刺進了心里,卻在艱難的即將要觸到那一縷盈盈紫色時頓了一頓。抬頭看那個拾起它的人,然後苦澀的一笑,重新靠回牆角,疲倦的垂落素手,美目半合。
「施先生,小心有毒!」一旁被施冶的舉動驚嚇住的獄卒好心提醒,面色鐵青。
施冶的那副即便是丟到人海里也輕易找不出的尋常相貌輕輕一笑,唇角上揚,無盡邪魅︰「若真是有毒,她又何須等到現在,受你們這些罪。」獄卒們的悟了一下他說的話,沒多大反應,似懂非懂,又加上施冶揮手讓他們出去,便索性不去費這腦袋想,拖著葛老大的尸身走了。
「將軍王方肅寧的令牌,好東西!」明人不說暗話,施冶一邊自袖中掏出絹帕仔細擦拭紫玉令牌上的血污,一邊笑眯眯的稱贊著這塊紫玉︰「到底是絕世好玉,不是尋常紫玉能比得了的。那夜若不是夜深,就憑神醫這雙眼豈能分辨不出?」
這話听上去好像挺恭敬的,可偏偏自他嘴里說出來就呆了那麼幾分嘲諷,或者說,那本就是嘲諷。
「陸淺,你這入骨的清高還是磨滅不去,不過沒關系,今次來,我見到了比折辱你更有趣更吸引我的東西。」他把那紫玉令牌收進懷中,唇角帶著笑,再不多說一言,轉身離開了。
他要趕緊將此事上報,還有什麼能比手握乾景皇室人的信物更能證明陸淺身份的呢?更何況,持有方肅寧的令牌,便能在乾景軍營暢通無阻,他日在戰場上也是抓住了敵人的要害!哈哈哈,陸淺,你可真是百密一疏啊!
陸淺此時也懊惱不已。她原本以為抓住的是一塊兒石頭的!怎麼就把方肅寧的紫玉令牌給扔出去了?!天知道它會惹下多大的禍事!
「等一下!」陸淺出聲喚住他,費力的撐牆而起,身軀戰栗著,疾走幾步,見施冶已經轉身,面帶哂笑的看她︰「你還想搶回去嗎?」。你現在這個樣子,搶的回去嗎?
「我要見相天!」
「相將軍軍務繁忙,豈是你說見就見的?」想听見最好笑的笑話一樣,施冶眼角拋出一絲不屑,然後袖子一甩,走的毅然決然。
「這恐怕也不是你能說不見就不見的。」意蘊深藏,亦虛亦實的話飄出雙唇間,悠悠婉婉的好像在訴說綿綿心期,可他沒听見。
施冶啊施冶,聰明才智你是有,可也太急功近利了一些。相天,上官軒鴻和上官昊。明日那個前來興師問罪的,你道會是誰?
手重新伸回了草垛,四下模索,深吐一口氣,幸好,那東西還在。
隔日,朝野因為那一枚紫玉令牌再興風浪,上官軒鴻受命,提審犯人尚寒。清晨天寒,經這幾日的牢獄之災後,芳菲消歇,滿眼寂寥。西南天邊仍舊斜掛著一彎淒涼的月影,楚天秋盡。
滿身傷痕的人走在這樣的景色里,倍添淒涼。天邊濕雲里幾渡寒鴻嘹唳,傷流景。
「你這樣蓬頭垢面的,有犯天顏,還是先去梳洗一下吧。」獄卒將她領到一間屋子前,推開門,漏壺聲叮咚作響,燃盡的香煙仍在室內繚繞。
陸淺低頭看著自己渾身狼狽的模樣,自己都覺得自己髒,點頭謝過那人,抬步進了屋子,關門的那一剎那屋外落了鎖。對待囚犯的法子,擱誰身上也不能少。
尚算干淨的屋子,當中擺著一只大木桶,水還是熱的。
小心的避開傷口,從頭到腳做了一邊清潔,若非這水溫漸漸的低了,還有門外隔三差五的催促聲,她還真想好好的在這兒舒展舒展筋骨。
從衣架上拿下一件月白色的粗布麻衣,簡單的束了發,眉目間的清秀描畫著淡淡幽淒,淺淺疏倦。倦怠,卻不失清貴氣度,恰如早放之梅,卓然獨立,窈然自芳。
「走、走吧……」縱然是門外初時凶神惡煞的獄卒,見了這一身素華清雅華貴出塵的氣質,也不知不覺放柔了聲音。陸淺輕笑,看來自己在梳洗之前還真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啊。
上官軒鴻見她不在刑部大堂,反倒是尋了一間官員辦公的書房。在陸淺到之前,他負手立在書桌前,不知凝望牆上的那幅梅花圖多久。畫上的梅花洗練簡逸,筆墨蒼勁整潔,干筆渴墨點綴梅花幾朵,干淨利落。就像即將來到這間屋子里的那個人,如出一轍。
他一直覺得,宮里的那個更像是一朵工筆繪制的牡丹花,艷麗嬌嬈,芬芳馥郁,不似尚寒,那眉眼淡淡的投過來就像是讓人嗅到了半縷冷香。
「殿下,人帶到了。」
離散的思緒被喚回,上官軒鴻轉過眼去,目光沉沉︰「帶上來。」
門外閃過一抹單薄瘦削的身影,月白色的衣衫罩在她身上極不合身,除了那灼灼清華的眼眸,整個人都似嶙峋瘦枝上的梅花,卓然一身風華下的是掩不去的疲憊憔悴。
獄卒推搡了她一把,陸淺身形一晃勉勵站穩,這才慢悠悠的斂袍下拜。
「你們都下去吧!」比了個手勢,吩咐那些獄卒。待屋子里只剩下他二人,上官軒鴻穩步上前,彎下腰,手撫上她的肩,這一觸更是不堪盈握,劍眉不禁一皺道︰「怎麼瘦成了這個樣子?」
陸淺抬起剪剪水眸,笑說︰「太子殿下莫不是以為天牢是用來享福的?」
上官軒鴻一怔,迎著她苦笑的雙眸心里竟然酸了又酸,深嘆了一口氣,認真的說︰「起來說話吧。」
陸淺竟然沒有推辭,只是躲開他扶上來的手,支著自己的身子慢慢爬起。上官軒鴻又指指一旁的座椅,道︰「坐。」陸淺走過去,整個身子都軟在了椅子上。
「他們給你下藥了?」雖是問句,可看陸淺這虛浮無力的模樣,心里就明白了個大概。刑部的人為了施刑方便常常給犯人灌藥,讓他們無力反抗。
「嗯。」陸淺漫不經心的答道,不過今天他們是將藥放到了水里,通過毛孔滲透到四肢百骸,軟的更徹底,可笑,她居然沒有絲毫反抗的能力。「殿下想問那紫玉令牌嗎?」。
「你想說嗎?」。
「唔,」陸淺眨眨眼,「我能先問一個問題嗎?」。
「如果我能回答。」
「為什麼一定要打仗?」她不明白,二十多年前為的什麼讓兩方撕破臉皮決一死戰,更不明白為什麼隔了這許多年的太平日子又要再燃起狼煙。
「這個,我不能回答。」
是不想回答吧。陸淺揚起眉毛︰「那換你來問吧。」
「你的所作所為讓我覺得你是個夾在雙方兩面為難的人,那麼是為什麼?」為什麼到如今相天已遠赴前線戰事一觸即發之際,你還要試圖阻止這場戰亂?你是怕傷到誰?
「我是個醫者,最不願見到的就是生靈涂炭。」陸淺回以深眸,字字真心,句句肺腑。
「那邊有你的心上人?他也是在戰場上的吧,」他說著,從懷中緩緩掏出那沒紫玉令牌︰「是它的主人嗎?將軍王,方肅寧?」
陸淺抬頭一看,篆刻的「寧」字端持莊重,腦中閃過那人慣常戴的耀眼藍巾,恰如那人的張揚,眼波流轉間百態頓生。不是他,卻也與他相差無幾。
上官軒鴻眉頭蹙得更深了,又進前幾步說,「紫檀和聶凡怎麼都不肯說,但這個……誰都幫不了你了。」說完頓了一頓,觀察陸淺的神色,依舊是雲淡風輕,又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你都不替自己辯解的嗎?」。
陸淺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道︰「我的罪業,我認。」
「你——」上官軒鴻萬萬沒想到她認得這麼快,心里又氣又急,可這種情愫從哪兒來的,他也說不清楚。
「可是你們的罪業呢?」她又揚起眸子,卻不似方才的清明,一雙眼楮茫然的看著上官軒鴻,「你們要定輸贏有很多種方式,不必非得以天下為局兵馬為子,在這大好的河山上屠戮無辜。就算你們將來勝了,看著自己征服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沁著蒼生黎民的血,你們不覺得自己滿手血腥,不覺得周身寒氣逼人嗎?」。定是料不到她會有這般見解,這番話一說出口著實讓上官軒鴻震驚。末了,陸淺還補充一句︰「那樣,征服的也只能是土地。」她看著他的眼楮,很認真的吐出這一行字。
不論是蒼昱還是乾景,都是如此。
不論是對你還是對他,我都會這麼說。
不論是為了自己的私欲還是天下蒼生的福祉,我都會這麼做。
「這塊令牌落到你們手里你們要怎麼對付乾景我是制止不了,但……」但什麼?戰場上刀劍無眼死生有命,更何況還有兵不厭詐一說,能求他什麼呢?成王敗寇,若心慈手軟,且不說這重身份不許,就是稱臣納貢的結果又是哪一方能接受的呢?都是傲氣凌雲的人物啊。
「這不是你該關心的問題,你不是最最惜命的嗎?當務之急還是多想想怎麼保命要緊吧!」上官軒鴻生氣了,拂袖轉身,沖門外大喊︰「來人,帶下去!」陸淺沉默了一會兒,說︰「嗯。」她的確是惜命的緊。
走前上官軒鴻的眸子里還蘊著怒火,陸淺起身跟著那獄卒走了幾步,轉過身來看他,卻見他背過身去看了不看自己一眼,暗自嘆了一口氣,復又走了。
他到底還是生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