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一夢六七年 第八章 不訴離殤

作者 ︰ 顏辰景1

「蘭檀別院」果真是個清靜雅致的好地方。清靜是因為離奕奉的府邸甚遠,我因不許人叨擾,便只有和雲錦兩個人。雅致是因為這里真真是花草叢生啊,那院內的狗尾巴草和牽牛花長得快有半腰高了……

我敲了敲腦袋,回頭甚無辜地看了眼雲錦。早知道這地方這般破敗,就換個地方了,當初是因為听著名字甚有味道,哎,真實眼見為實。我想我的額上一定皺出了深深地紋絡……

「福晉莫急,奴婢來收拾。」

我實在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難為這小丫頭,跟了我這麼個主子。只是這小丫頭,手腳麻利讓我驚訝,只一天的功夫,便將臨湖的三間廂房整理的干干淨淨,晚上還變戲法似的給我送來了蓮子粥和水晶蝦餃。說是二姐派人送來的,明個還會讓人過來幫忙收拾。

這一夜,我雖睡得不太安穩,但心里還是溫暖的。相比那些我愛的卻負心薄幸的男子,終究還是二姐疼我。

在別院的日子,我大多數的時間都是躺在床上睡覺,或是發呆。二姐隔三差五來看看我,給我送些生活必須品,拉我起來曬會太陽,彈兩只曲子與我听。听著听著,我便覺得有風沙迷了眼,曾經也有一個人這樣吹曲子與我,哄我睡覺,給我解悶……

我拿出「燕尾琴」,打發日子。

坐在臨湖的亭子中,從日出彈日暮,從月升談到月落。

終于,我學會彈曲子了。而且,彈得很不錯。

彈得自己又是哭,又是笑。

彈得有一天,暈了過去。

我以為,就這樣,不會再醒來。我說過我的生命力忒頑強,我不僅沒多久就醒來了,還被告知肚子了有個女圭女圭。

我突然覺得我的生命還沒有完全枯死,上天厚待我,給了我一些活著的意義。好似一朵臨近暮夏的花,本已快要枯萎,如今一場雨露又讓她重新有了幾分生機顏容。即使注定不能長久,但依舊慰藉了她的寂寞,帶給她一絲生的希望。

我很努力地保護著這縷希望,希望他可以久一點,再久一點,甚至奢望可以讓他真正擁有生命。哪怕用我的生命來交換。

我想,從來沒有一個人是真正屬于我的,唯有這個孩子。

我開始變得很听話。

二姐雇來京城中最好的大夫,替我照料身子,我欣然接受。

一碗碗又黑又苦的藥,我喝得很歡樂。

喂魚,彈琴,賞花,散步……我過得很規律。

我想,或許我是可以生下這個孩子的,我這麼乖,這麼听話,喝了這麼多藥。如果不是因為那天我暈倒在涼亭中。

我很不想醒來,因為在夢中,可以解月兌清醒的苦。

二姐陪在我身側,見我醒來,笑著幫我捋了捋額上青絲,「薔薔,咱們不要這個孩子了。」

我亦笑笑,道︰「我想他,陪我久一些。」

我只是,想他,陪我久一些。

我更加努力的吃藥,我讓大夫片刻不離的跟著我,讓他兩個時辰給我把一次脈,讓他告訴我孩子是平安的,我讓二姐找來各地的偏方奇人,我希望有一天有個人能告訴我,說我是可以生下這個孩子的。

我沒有等到這樣的人,卻等到了他。

我已經半年沒見到他了,我怕動了胎氣,傷了我的孩子。所以,我不再和他慪氣。他要見我,我便見了。他說要接我回去,我便應了。他說,給我帶了最愛的水晶蝦餃,我便吃了。他說,給我帶了滋補的湯,我便喝了。他說,想听听孩子的聲音,我便讓他靠在我月復邊。

我還記得那天他走的時候,暮色很美,柔柔地余暉灑在他身上,他回頭笑得溫潤。他說,「薔薔,明日我來接你。」夕陽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我笑道︰「好。」

第二天,他如約而來。

來時,雲錦正在給我梳頭,我從鏡中看見他的樣子。穿了一件水碧色的衣服,腰間別著那支玉笛,笛上的流蘇配結甚是眼熟,是了,那是我編織的,不是很精致。溫潤的眸子,涼薄的嘴唇,噙了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是我們初見時的模樣。

他從雲錦手中拿過梳子,輕輕柔柔地一縷一縷細細地給我梳著,仿佛一用力就會斷掉。

我說,我出嫁那天,梳頭的嬤嬤也是這樣給我梳頭的的。她一邊梳還一邊振振有詞,說什麼?瞧我,我回頭不好意思的看了他一眼,記性太差,記不得了。

「一梳,梳到底。二梳,舉案齊眉。三梳,兒孫滿地。」奕奉瞧我笑笑,邊梳邊吐出話來。

這樣的話,從他口里說出,我听著竟莫名的生出幾分羞澀。

他繼續道︰「薔薔,以後我天天給你梳頭。」

他又道︰「薔薔,「鐘衡閣」一直給你空著。」

他道︰「不管我做了什麼,都請你原諒我。」

他道︰「薔薔,我不想要這個孩子。」

他……

我已經听不清他在說什麼了,我看著鏡中的自己,臉色煞白。我只覺得小月復陣陣絞痛,我的孩子,他正在一點一點的離開我。我從輪椅上滑下,梳妝台上珠釵環佩灑了一地。我回頭對他說︰「救救我的孩子……」

他將我死死地摟在懷里,他說︰「別怕,一會就好,就一會……」

我抬頭愣愣地看著他,他說「一會就好。」

他給我吃最愛的蝦餃,他給我喝滋補的湯,原來……

原來都是殺害我孩子的毒藥。

可是,這也是他的孩子啊。

地上的鮮血盛開成艷麗的薔薇花,閉上眼的剎那我提著一口氣,扯下了那只流蘇配結。

听說,被打下來的是個已經成形的男孩,六個月的胎兒,有了人的樣子。

听說,我落胎後的第二日,他便奉皇命上了戰場,出征繳捻。

我想他應該走得很安心,因為再沒有人能危及到他心愛之人的地位。可是,我實在覺得涼薄,我肚子里的難道就不是他的孩子嗎?難道僅僅因為我不是他愛的人,他就可以對一個無辜地生命痛下殺手?虎毒不食子,他竟比老虎還狠毒。我又想,他是真的太愛暮涵了吧。其實他可不必這樣,我讓他娶暮涵,本就是為了替他傳襲子嗣。暮涵的額娘提出娥皇女英沒多久,一日我暈倒在花園中。替我整治的崔太醫說因我額上那朵芙蕖乃用特殊花粉而繪,花粉中含有的成分導致我不能受孕。即使勉強受孕,因我天生殘疾,必是生不下這子的。奕奉說︰「今生再不會娶第二個女子。」算是他于我的承諾,然而我終不能這般自私。恪親王戰死沙場,我萬不能斷了他的血脈。于是,我替他做主娶了暮涵。他說,是我需要一個賢名,是我需要一個孩子。我認了,我想愛這個東西真真是個怪物,只因你動了心,動了情,于是

只要是為他好,便什麼都願意擔著。于是,我擔著他口中的賢名,也擔著他心中的怨恨。婚姻由不得做主,是該憤恨。可是終究他也是愛上了那個女子,不是嗎?

我在床上躺了半個月,身上才有些知覺。听聞我落胎後,二姐雙眼未合地照看了我三個晝夜,引發宿疾,至今還臥在床上。但讓就每日派蘇蘇過來,一則看我身子是否好轉,再則告訴我她無大礙,讓我切莫擔心。我想,這世上,二姐是唯一疼我的人了。那日,我終于有力氣可以坐起來,蘇蘇便嚷著要回去稟了二姐。我估模著,這「蘭檀別院」離親王府邸甚遠,來去起碼要七八個時辰,時間很是夠了。于是,我厲詫了雲錦一回,堅持讓她陪了去。臨去前,我對雲錦說,我夜里怕黑,你多點點蠟燭。很听話的丫頭,點了好多蠟燭,從房間一直到客廳。我看著甚是好看,便讓她們離開了。

我從被子里模索出那個流蘇配結,揉搓了太久,已經是一副皺巴巴的樣子。我把它放在燭火邊細細端詳,突然覺得很好笑。想起以前二姐學習文藝青年,常抱著一本《紅樓夢》,說黛玉焚稿真真是絕筆,還逼著我看,讓我寫出五百字的心得體會。如今我總算是體會到了,但我想如果此番二姐問我是何感受,我也是說不出五百字來的,只有干巴巴的八個字作答︰「只可意味,不可言傳。」我輕輕一揮,那流蘇配結便倒在了燭火上,配結里包裹的薔薇花瓣「吱吱」的燃燒起來,淡淡的香味彌漫開來,我閉上眼,扯過簾帳,向燭火拋去。

天干物燥,火苗呼啦啦蔓延開來。我真開雙眼,猶記得那晚夜色朦朧,我失手打翻燭台,只因尋覓那婉轉笛上。涼薄的唇,碧色的衫,救我于刀槍之間和火海之中。

人生,若只如初見。

誰會料到,今日種種,又歸于火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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