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中陳設依舊,轉過屏風,赫然看到之前四人在坐,禾纈不由一滯。華胥黎知道她的心意,輕聲說︰「這是至尊的記憶。」握住她的手引著她繼續前行。四人像是根本沒有看見他們進來,依舊坐著商談。
禾纈跟著華胥黎徑直來到桂靖熙面前,桂靖熙的目光越過他們投向他們身後,華胥黎向四周打量了一下,輕輕說︰「禾纈,你看看這屋子里有什麼地方改變了?」她依言四處看了,一開始沒什麼發現,看到桂靖熙身後時,她心里一動,那里多了一面青銅鏡。她示意華胥黎看那面青銅鏡,華胥黎點頭一笑,說︰「對,就是它。」
兩人繞過桂靖熙來到銅鏡前,禾纈才發現這鏡子居然浮在半空中。華胥黎問︰「禾纈,你猜猜這是什麼?」「鏡子。」禾纈沒興趣配合他的故作神秘,直接說。「這可不是普通鏡子,這是心鏡。人心所照,日後在孽鏡台上,一生善惡全在心鏡中。」禾纈頓時有無數疑問想問,比如這鏡子哪里來的,有什麼用等等。華胥黎卻沒有繼續說的想法,伸手握住了鏡子,夢蝶飛出在鏡前縈繞,透明的光芒隨著蝶舞紛揚飄舞,鏡子像是有巨大的吸力,將那些光芒一絲不漏地吸了進去。
鏡子原本幽暗的青銅表面在吸進光芒後,突然明亮了起來,強烈的白光瞬間把整個垂拱殿內部照得透亮。禾纈下意識閉上眼楮,等她再睜開眼的時候,他們還在垂拱殿中,只是桂靖熙和其他人,還有青銅鏡全都不見了。
「這又是怎麼回事?」禾纈一直努力淡定,還是忍不住問。華胥黎拉著她出了垂拱殿往**方向走去,對她的問話像是壓根就沒有听見。終于兩人在一座宮殿前停住腳步,禾纈抬頭看,匾額上寫著乾元宮三個字。乾元宮是皇帝寢宮,一般他們見皇帝都不會跑到寢宮來,不過在這個夢境中一切皆有可能,即使他們跑到兩儀殿去見皇帝,禾纈也覺得一點不奇怪。
進去後,禾纈四處看,她之前還沒有來過乾元宮,不過根據垂拱殿的經驗,這里的乾元宮和實際的乾元宮應該是一樣的。宮室里的陳設華貴雅致,一色半舊用具。兩人進了寢室,看到桂靖熙臥在床上,禾纈不由咦了一聲。只見桂靖熙一臉病容,看來已經臥病許久了。
桂靖熙視他倆如透明,說︰「來人。」聲音虛弱無力,感覺病的很重。「至尊有何吩咐?」一個宮人跪在床前說。「請淳親王,杜尚書,郎司馬來。」勉力說完這句,桂靖熙氣喘不已,像是再不能支持。旁邊御醫忙過來看視,桂靖熙一把抓住他的手,顫抖喘息許久說︰「朕,要見淳親王等說話,你,不,不管用什麼法子,務必,務必讓朕,說完。」
御醫急忙跪地︰「至尊請靜心安養。」見桂靖熙一陣氣急,昏死過去,宮人已經請了皇後貴妃前來,貴妃抱著桂靖熙唯一的兒子桂旻走進來。眼見桂靖熙昏迷,皇後頓時哽咽一聲,用帕子捂住嘴,淚水滾滾而下。貴妃滿面悲痛,珠淚縱橫,卻是抱緊了桂旻小聲哄他,不讓他哭鬧驚擾了太醫診治。
忙亂間,淳親王、杜尚書、郎司馬一干皇親大臣趕到,給屏風後的皇後貴妃皇子請安後,皇後賜他們在外坐了。
太醫一陣忙亂後,桂靖熙悠悠醒轉,略一清醒就問皇親大臣到了沒有,三人上前拜見。皇帝喘息著將自己病勢沉重,自知大限已到的情況略略一說,三個重臣都頓時眼中淚下,還要寬慰皇帝,說聖天子百靈護佑,請聖人寬心靜養。桂靖熙慘然一笑,說自己唯有一子桂旻,年紀尚幼,繼承大統後,天下之事只有請三人輔佐幼君。三人立刻表示自當謹守為臣本分,盡心政事,不負君恩。桂靖熙命侍女將桂旻抱出,讓淳親王抱住,說︰「你我君臣兄弟之緣,今日而盡。幼子妻室社稷,今日盡數托付兄弟。」淳親王忙將皇子交付侍女,自己五體投地哭著說︰「皇兄放心,臣弟定竭智盡忠,輔佐太子。」皇帝又說︰「太子年幼,如有你們難以決定的,也可請皇後貴妃共決。」此言既出,桂靖熙終于支持不住,頹然喘息,一陣抽搐掙扎後,就此逝去。
禾纈看得很是心酸,華胥黎什麼時候將她拉出幻境都沒發現,等在榻上定了定神,才說︰「這個就是你看到的未來?」華胥黎點頭。「什麼時候?」「明年,具體時日現在還無法看透。」「也就是說,京中將要大變了。主幼國疑,內憂重重局勢處理不好就是亂像啊。」「是的,所以今日我不欲你過于參與南安之事。」華胥黎長嘆一聲,「禾纈,你不是此世之人,這些日子你對朱果看的也很多了,我想听听你對朱果,有何看法。」
禾纈想了想,便將自己感受到的合盤托出︰在她看來,治國如理家,一國也好,一家也好,都不是空中樓閣,必須建立在堅實的基礎上。堅實的基礎,無非是一個人心,一個物力。朱果國庫見底,人心因為南安之亂看出不太穩定。這兩樣單獨出現一種,都有騰挪余地,兩種齊現,如果沒有好的領頭人,很難從目前的亂像中月兌出。當前的君臣,未見有決心毅力改變現狀的,即使有,目前禾纈所見官僚利益已經是盤根錯節。比如降嘉宮所有宮人十年一換,按說應該是最不容易出現問題的地方,都還有于尚宮勾連東南商賈借著降嘉宮的名號做出些強行買賣謀取巨利的事情,皇親國戚各方大佬能做的,絕對不少。雖然禾纈只是去過一次廟會,但是她大概問了些生活瑣事,覺得這玉華京居住極是不易。若是國庫有錢,還可以邀買人心,此刻國庫已空,京都生活又是奢侈極欲。京都奢華糜費,地方也不可能流行簡樸,只有比京都更求糜費。這些財物,都搜刮自農商等人,底層本來辛苦,生活不過剛足以糊口,為維持上層的奢糜,負擔加重。再看看自己的生活和上層生活的區別,心里的想法誰能把握?有膽大的學了屬靈教那伙,便是亡國之兆。此刻千頭萬緒,上下鴻溝,就是有大材想要力挽狂瀾,也需要上下一心,否則多半反而會被這各方利益的巨大鴻溝撕裂吞沒。
最後,禾纈低聲說︰「我沒什麼長久的眼光,可是真的覺得朱果很危險。」
華胥黎輕聲說︰「旁觀者清。朱果終于不免走上這條路。我小時候,還是前朝的事了,也是民生苦難,于是四處群盜蜂起,官府如盜,平常人朝不保夕,大家都盼著一個安樂太平的世道。」
生于華家的華胥黎收服夢蝶後,又踏進招搖山,歷盡萬苦收服貘獸,為的就是推翻前朝,為世間帶來他心目中的太平天下。遇到龍神和桂擎後,他覺得遇到知己良友,足可以實現抱負。事實也如他所想,桂擎一手開創了這朱果王朝。王朝初建,上下齊心,勵精圖治,雖然政爭激烈,開國各人也沒有都走到最後,但是民間的確穩定了,沒有戰亂,農人辛勤耕作,幾十年間,朱果王朝是一片繁榮。之後的君主,一位極好開疆闢土,征戰數年,國土一直延伸到了漠北無人之地。武功 赫,民眾卻因連年征戰生活艱辛。在他之後的君主都不求武功,休養生息,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吏治開始腐壞,流民開始增加,上層和下層的生活像是隔了深溝巨塹,就像是前朝那個腐爛的陰暗的怪物,從埋葬他的深淵里爬出來,纏住了他們建起來的朱果。
他和龍神一開始還努力想要救這個和他們命運相連的王朝。選擇能干有為的人才,破格給與他們機會,然而現實的殘酷遠超過他們的想象,一次次改革不是夭折,就是人亡政息。好像朱果這個龐然大物踏上了滑下懸崖的路途之後,就再也無法挽回。
所以當豢龍氏出現的時候,龍神甘心伏誅,實在是他們早已心死。
兩人默默相對,禾纈突然覺得難受,原來可以早早知道事情結局又無能為力的感覺這麼無力,她開始同情華胥黎,掌夢可以看到未來,卻又只有生活在現實中,面對那麼多的無能為力,要多強勁的意志才能堅持住啊。
「阿黎,我想將于尚宮送官法辦。」禾纈突然說,「我知道她是皇後的人,和貴妃也頗有關系,可是如果不趁這個時候,如果皇帝真有不測,會更難。」
華胥黎一愣,沒想到她會提出這茬,說︰「如果只是不待見她,讓內務府打發了就行,送官,一向沒有這個規矩啊。」
「內務府也行,但是一定要明明白白列出于氏的罪狀。」禾纈打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