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我沒有心,我以為我不會愛,可我遇到了一個她。舒駑襻
——冷澈我知道我與別人不同,從小就知道。
別人可以在春日里奔跑著放紙鳶,可以在夏日里暢游在涼爽的河水里,可以在秋日馳騁于狩獵場,可以在冬日于寒天凍地中堆起一個個沒有感情的雪人,而我,至始至終,只能靜靜地坐在屋檐下,坐在書房里,觀賞別人的歡樂。
沒有人會發自內心的關心我,便是我最親的父王,也不會,雖然他一直在努力找尋治好我身體里病癥的辦法,但是他卻從沒真正看我一眼,因為我從來都沒有在他的瞳眸里看見過我的倒影。
我知道父王不喜歡我,甚或可以說是討厭我,原因我不知道,也沒想過要知道,因為我的世界只有我自己,別人的情感,皆與我無關,可是我不明白,既然討厭我,又為何執念著要治好我身上的病。
人,果然是一種奇怪的生物。
我不知道我身上的究竟是什麼病,只知道我的病是自娘胎里帶來的,我沒有見過我的娘親,也不知道她的模樣,也無從追尋她的模樣,因為有關母親的一切,我都搜尋不到,唯一能知道的,就是這世上唯一記載娘親的史料都被父王封存在了藏書閣,原因,我不知道。
我是由女乃娘帶大的,因為沒有哪位妃嬪娘娘願意把我養在身邊。
我有六個兄弟,可是在他們眼里,我這個長兄似乎連太監也不如,更枉論手足情了,也罷,生于帝王家,所謂的親情,歷來都是空談。
我的住所位于宮中的最深處,除了伺候我的宮人,這里幾乎不會有外人踏足。
沒有人與我說話,便是伺候我的宮人們都不敢多看我一眼,似乎覺得多看我一眼都能讓他們染上和我一樣不可醫治的病一般,他們伺候我時,從來都是小心翼翼地,從不敢多說一句話。
我的生命,只有書與我相伴,一日,又一日。
只是,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會讓我有種生不如死的感覺,感覺有千萬只蟲蟻在撕咬著我身體的每一處,感覺這噬心的折磨要吸干我體內的血液才肯停歇,每每這個時候,我會把自己藏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獨自忍受著這份近乎能讓我想要結束自己生命的痛苦。
在別人眼里,我就像個怪物,從來不接近人,也不會讓人接近,所以在發病時我習慣將自己藏起來,若是再讓那些宮人們看到我發病時的模樣,或許連他們寧願丟性命也不願再伺候我了。
我怕我眼中見到的人影會越來越少,少到最後只剩下我自己。
五歲時一個雨夜,我撐著傘走出了我極少走出的閣子,不知為何,我喜歡陰沉沉的雨天,或許是因為我的存在就像這雨天的緣故,陰沉得讓人不喜。
雨勢很大,皇宮也很大,因著大雨,眼前沒有匆匆往來的宮人,游廊下的風燈猛烈地搖晃著,碎了一地的昏黃,天與地之間,仿佛只有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往何處,風雨撲打到我的身上,很冷,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竟走到了一處偏遠又狹小的閣院。
閣子的窗戶上,有宮人走來走去的影子,還能隱約听到閣子里傳來的緊張的聲音和女子痛苦的喊叫,緊隨著,一道電光,一聲沉雷炸響,哇哇大哭的嬰孩之聲,我似乎不受自己控制的,推開了虛掩的門,走了進去。
閣子里的人似乎都沒有注意到我,但是我卻清楚地看到丟棄了一地染了猩紅的白綢布,而在我進屋之後,緊跟著進來的是兩位中年太監,只見他們其中一人手里拿著一條白綾,我沒有再在屋里繼續停留,在宮人們的哭喊聲中轉身,離開了這座嘈雜又充滿著皇室悲哀的閣院。
後來不久,我才從宮人們的嘴里知道,我多了一個弟弟,一個與我一樣一出生就沒了娘親的弟弟,而我只是垂眸,拉開了桌上厚重的書簡,在我眼里,這些書簡比任何人對我來說都要重要。
日子在硯台、毛筆與書簡中流走,日復一日,我以為早已沒人記得還有我這麼個大皇子的存在。
十歲時,我書桌前的窗台上多出了一顆小腦袋,正睜著烏黑的大眼楮緊緊盯著我書桌上擺放著一盤糕點,我將手中的毛筆擱在硯台上,拿起那盤糕點,向他遞了過去。
那是我第一次,向別人伸出自己的手。
小家伙猛地端過了盤子,縮到了窗台下,我本無意別人的事情,正要拿起毛筆時,院子里傳來了難听的斥罵聲,雖然我是個不受寵的皇子,卻並不代表任何人都能騎到我的頭上,于是我走出了書房,看清了來人。
原來,竟是個趾高氣昂的閹人,正粗魯地拽起了還蹲在窗台下猛咽糕點的小家伙,在看到那一盤散了一點且沾上泥灰的糕點時,我站到了那名太監的面前,緊接著,便是他在我面前簌簌發抖地跪下。
那一刻,我才知道,我這個大皇子並未被人遺忘,甚至還讓人懼怕著,也是那一刻,我才知道,那個狼吞虎咽著糕點的小家伙,是我的親弟弟,叫冷汐,是一個與我一樣沒有娘親,沒有人養的孩子。
或許是因為覺得同病相憐的緣故,我讓冷汐住到了我的閣子,然而冷汐不是我,他是個正常的孩子,喜歡並且可以四處亂蹦,惹了禍總免不了懲罰,不知為何,我看不得冷汐身上總是好不了的傷與褪不了的淤青,于是每每他闖禍,我都替他頂著。
然而那些總會落到冷汐身上的懲罰,卻從不會落到我的身上,于是冷汐總是不知天高地厚地說,父王只愛大哥,不愛我。
父王疼愛自己麼?我第一次這樣問自己。
或許吧,否則這麼些年總是有不同的大夫來到他的閣子,總會有不同的藥送到他的面前,雖然他能見到父王的面是少之又少。
也是十歲那一年,我無意間推開了藏書閣的門,才知道,我的出生不過一場笑話。
難怪父王不願多看我一眼,難怪我有著無法治愈的病,一切一切,竟是因為我一直惦念著的娘親,在懷胎期間,自己在自己身上下了奇毒六魂歸。
呵呵——我算什麼,我算什麼!?既然不愛我,卻為何要生下我!?
我從來沒有怨恨過自己體內的病,便是在最痛最難忍的時刻,我也沒有怨恨過,可是誰能告訴我,真相為何是如此!?
于是,我一把火燒了關于娘親一切的藏書閣,關于她的一切,我不再需要,永遠。
我不恨她,但是我卻原諒不了她。
夙夜是我閣里的一個宮人從宮外撿來的,我不知道她是如何通過守衛的層層檢查將一個尚在襁褓的嬰孩帶回來的,她在我的書房外跪了整整三天三日,我才答應用她的命換夙夜的命,她欣然答應了,下一刻便在我面前咬舌自盡。
那一刻,我在想,不過一個與她毫無關系的孩子,她一個女子如何做到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我本可以不管她,可是我想看看她是否能做到毅然決然,若能,我就答應她將孩子留在身邊,若不能,便一齊送他們下地獄。
果然,她沒有令我失望,而我,也絕不會出爾反爾。
我承認我沒有心,所以面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死在自己面前也可以無動于衷,所以日後夙夜待我的忠心耿耿,我也沒有多少的感動。
不是我一開始便沒有心,只不過是我的心早已被那噬心的痛苦舌忝舐干淨。
十五歲時,我受封為白王,賜府邸一座,自此,我搬離了自己呆了十五年的閣子,住到了自己的府邸,同一年,父王立姜芙蓉為後,將自己推向了昏庸與死亡,也等于將大夷推向了滅亡。
這本與我無關,可是有一日,父王將我召進宮,緊緊握著我的手,告訴我,要我擔起拯救大夷的使命,他那枯槁的雙手與深陷的雙眼,預示著他生命的消逝,渾濁的雙眼卻閃著長久未有過的明亮。
那一刻,我身體里的血液在翻騰,我第一次覺得我被需要,我第一次覺得我的存在于國有益。
我是大夷的子民,我是大夷的皇子,只要我活著一日,我都必須擔起國家的責任,這麼些年,看了太多太多關于大夷的一切,我早已將自己與大夷綁在了一起,我的生命不過三十六載,我要在有生之年,守住大夷。
當父王將大夷的最高符璽交到我手中之時,我便背起了守護大夷的使命。
修建瓦釜雷鳴,是為了提防那些明槍暗箭,因為我要做的事情太多,我不能讓自己倒在詭譎的血泊里,姜芙蓉暗里一點點摧毀大夷,我也只能暗里一點點的修復,彌補,我手握決事權,又必須將自己裝得足夠的窩囊,這樣才能保住冷浩,便也使得一向視我為糞土的青王更是將我踩在腳下。
不過,他不在乎,他來到這世上本也不過一場笑話,又何必在乎世人的眼光。
若說冷汐是我最疼愛的弟弟,冷浩是我不得不守護的帝王,那麼冷灕便是我的知己,這個與我同樣年紀,卻又二十年從未相見過的弟弟,可謂是志同道合,關于兵事,關于天下大事的見解,我們每每坐在一起,總有著說不完的話,用相逢恨晚來形容也不為過,那從未見過的二十年,于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隔閡。
可是,我沒有想到,我與冷灕的情分,也會有終結的一日。
我早就知道的,一切的情分一旦與權勢還有國家牽扯上,都會變得不值一提。
我們終將,會成為敵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我以為我沒有心,我以為我不會愛,可我遇到了一個她。
這是第一次,有女子敢靠近我,願意靠近我,不是為了嘲諷我,不是迫不得已,她說,她為我解毒。
我可以將她推開,甚至可以讓她死在我的劍下,可是不知是否是我一個人孤單了太久,寂寞了太久,也會渴求溫暖,所以我接受了她的條件,也接受了她的治療。
也是第一次,有人會願意護在我身前,她不知道,她在大殿廣場前張弓射箭的身影,成了我生命里最美的一道風景。
她甚至,為了我,為了與她只有名分上關系的我,舍棄了女子最重要的貞操。
她甚至,寧可傷了自己,也不願傷了我。
她伏在我耳邊,一句「我喜歡你」,一瞬間,讓我渾身血液驟然凝結。
我是沒有心的人,我是不會愛的人,可是我抓到了屬于我的溫暖,我卻又不想放開手了。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我,動心了。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我開始會想念她,想見到她,想她身邊,想要守護她。
原來,我還有心,我還會愛。
我想要給她一個家,一個溫暖的家,有我,有她,有我們的孩子。
我答應過她要帶她去看水天相接的景色,看潮起潮落。
我答應過她要帶她去看山花爛漫的景色,看花開花落。
我答應過她會陪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我為大夷活了上半生,我的下半生,我只為她而活。
她是我的妻子,我的阿柔,我會用整個生命去守護的人。
大夷已經平定,無再需要我寸步不離地守著,而且我相信冷汐,所以我帶著阿柔,還有我們的兩個寶貝兒,離開了帝都,離開了大夷,去過阿柔向往的平凡市井生活。
阿柔說想開一間藥肆,于是我們在炎國舊址的一個偏遠小鎮開了一家名叫「念灕」的藥肆,我知道她是為了懷念冷灕,我又何嘗不是。
小鎮很平和,也很安寧,自此,我們在小鎮住了下來。
阿柔是坐鎮藥肆的大夫,而采藥,抓藥,搗藥等這些瑣事便需要由我包攬,如此倒顯得我更像是個婦人,不過我願意為她這麼做。
當然,我分得清這些我認為幾乎都長得一模一樣的藥草已是五年後的事情了。
我覺得,我很幸福。
「澈。」我站在櫃台後正將今晨剛曬干的藥草分類放到牆上的藥屜子里,坐在櫃台對面正為一名老人家把脈的阿柔叫了我一聲,我放下手中的藥草,向她望去。
只見她只是淺笑著在交代老人家需要注意些什麼,而後才抬頭看向我,叮囑道︰「到院子里瞧瞧藥煎好了沒,別再像昨日一樣和冷悠瞎鬧把藥都煎糊了。」
「嗯。」想到冷悠,我忍不住微微笑了,往後院去了。
在離開之際,我听到了那位老人家夸贊的話。
「溫大夫,你相公模樣長得真好,待你又好,鎮子里的人都在說溫大夫有福氣。」
我有些忍不住想笑,因為我突然看見了不知何時冒到我面前,也正憋著笑的冷悠,她定是也听到了那位老人家的話,于是我向她做了一個「噓」的動作。
「爹爹,我猜娘心里現在只有一句話。」冷悠賊兮兮地笑著,拉著我走了。
我也笑了,因為我知道冷悠一樣,知道阿柔心里現在只有一句話。
傻木頭,娶了我,是你的福氣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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