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莊魅顏正在與楊秀才盤點賬目,細說生意上的事情,有人慌里慌張跑進來,連聲吵嚷著要找憨牛兒算賬。
店鋪里里外外都被驚動了,連屏風後面的繡花女都探出頭來好奇地張望。一旁正趴在櫃台前打盹的楊嫂呼一下抬起頭來,迷迷糊糊間把莊魅顏看成是前來賣布匹的娘子,揉著眼楮迎了上去,笑道︰「娘子好久沒過來了,咱們店里新到了一批緞布,成色極好,我特意給你留了,快來瞧瞧。」
這段話從她嘴里飛快地蹦出來,極為流暢,顯然是平時說得慣了。
莊魅顏撐不住掩嘴笑了起來。
「楊嫂,你瞧瞧我是誰?」
楊秀才輕輕推了她一把,責備道︰「你怎麼睡迷糊了?」
楊嫂也清醒過來,不好意思地抿嘴笑道︰「可不是麼?迷糊了!對了,剛誰扯了一嗓子,我正做夢呢,忽听見秀才叫我說來客人了,我睜開眼楮瞧見旁邊站著人就以為是客人呢。」
他們一起把視線投到門口站著的不速之客身上,就是這家伙一進門大吵大嚷,好像是出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一樣。
大家仔細一瞧,那門口站著的,不就是席老掌櫃的獨生女兒席若蘭姑娘嘛!席若蘭一張小臉漲得通紅,看得出來她走得很急,額頭隱隱滲出汗水,高翹的小胸脯一起一伏,非常引人矚目。
她氣咻咻地闖了進來,一坐在凳幾上,用手當扇子,不停扇著風。她也不肯說話,只是坐在那里賭氣,一雙眼楮轉來轉去,委屈地快要哭出來了。
莊魅顏見狀,心里猜了個七八分,上前問道︰「蘭妹妹,你這是怎麼啦?雖說已經過了秋分,可是正午剛過,日頭最毒,你就在大日頭底下走得這麼急,也不怕中暑!快去端碗涼茶,再給席姑娘燒點綠豆水去去暑氣。」
這一番貼心的話總算把席若蘭安撫住了,她眼圈紅了紅,拉住莊魅顏的手,嘴角一撇,終于哭了出來。
「嗚嗚,姐姐,嗚嗚嗚……憨牛兒,嗚嗚嗚,憨牛兒他欺負我。」
莊魅顏一愣,趕緊拉著她的手兒說︰「好好好!你先別哭,跟我上樓去風涼一下,再慢慢說給姐姐听。要是那個憨牛兒欺負你,姐姐一定給你做主。」
店里的有大半都是有了人家的娘子,听著小姑娘哭哭啼啼,撒嬌使性子,也猜到了*分,不由相視一笑,各自忙碌起來。唯有春菊輕咬下唇盯著兩人的背影,若有所思,一回頭瞧見後窗晃過一個堅實的後影,不禁面色微沉。
莊魅顏拉著席若蘭的手上了二樓直接進了自己的閨房,兩人在床邊坐下,莊魅顏給她倒了一杯涼茶,又取了團扇給她扇風。席若蘭總算止住眼淚,仍舊是抽抽噎噎的,滿月復委屈。
「好啦好啦!到底什麼事啊?一個大姑娘家家的,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哭哭啼啼的,也不知道害臊!」莊魅顏和席若蘭交好,從心里喜歡這個嬌憨的小妹妹,一直把她當成親妹妹來看。席若蘭自幼沒有母親,也沒有兄弟姐妹,自從莊魅顏來了,她十分仰慕這位姐姐的智慧和能力,與她最為親近,有什麼女兒的私心話,情願講給她听。
「姐姐,我--」她攪著手里的一方紅帕子,面色扭捏,半天說不出話來。
莊魅顏極為耐煩,也不催他。等了半日,席若蘭才吞吞吐吐把事情的原委說了出來。原來席若蘭喜歡憨牛兒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了,前些日子因為莊魅顏病著,她不好打攪,就偷偷將女兒家的心事說給春菊听,春菊便給她出主意,要她繡一方手絹之類的東西贈給憨牛兒,這樣憨牛兒就能知道她的心意。
席若蘭就給憨牛繡了一方鴛鴦紅絲帕,滿心歡喜地托春菊遞給憨牛兒。哪知,今天中午剛過,憨牛兒竟然黑著臉膛闖進酒鋪,把紅絲帕往櫃台里一扔,一句話也不說,轉身就走。席若蘭又是羞愧又是氣惱,她若是一般的閨中女子,或許只會在家里對花傷情,暗自飲淚,可她也是闖蕩慣了的人,哪里肯吃這個無名虧,當下就追著憨牛兒來到綢緞鋪。
莊魅顏知道席若蘭不善針線活,當即掰開她的手指,不由心疼起來,十根手指倒有九根插了針眼,一踫那丫頭就情不自禁地縮一下手指。
莊魅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責備道︰「你呀,原來是為這事情。回頭姐姐幫你好好罵一頓牛哥兒,這也太無禮了。」
莊魅顏當著她的面使勁數落起憨牛兒的不是,哄得席若蘭漸漸消氣。然後她才趁機問道︰「好妹妹,你跟姐姐說一句真話,你是不是真喜歡牛哥兒?」
席若蘭嬌羞不勝,一張臉紅得像手里的絲帕一樣,吶吶道︰「嗯。」
聲音低不可聞。
莊魅顏輕輕嘆了口氣,她忽然想起春天的時候,小白拿了一束迎春花送給他,事後又說是憨牛兒偷偷摘了送過來的。世間,最難判斷的便是「情」這一字,笑的也是為它,哭的也是為它,生的也是為它,死的也是為它,偏偏世人就願意受它折磨擺布,真是情根自心生,半點不由人。
「你先別急,這會子牛哥兒肯定是到外邊送酒去了,等晚上他回來,姐姐幫你問清他的心意。你把絲帕留在我這里,好不好?」莊魅顏哄勸道。
席若蘭點了點頭,忽然又抬頭焦急地說了一句。
「謝謝姐姐,姐姐你一定要幫我……」
幫她做什麼?她卻接不下去話兒,只悄悄的低了頭,少女情懷,人人望之心動。莊魅顏知道她是當局者迷,便含含糊糊答應下來,總算把她打發回家。
席若蘭前腳一走,莊魅顏立刻吩咐小丫鬟把春菊叫上來。
春菊進屋瞥了一眼桌子上那方紅絲帕,臉也微微發燙,她給莊魅顏抄手行了禮,大氣不敢喘站在桌旁,一言不發。
莊魅顏把絲帕拿在手里仔細看了看,笑道︰「這鴛鴦其實最難繡,初學者繡朵花兒葉兒也就罷了,唯獨鳥獸想繡得活靈活現非得有一年以上的刺繡功底不可。你瞧這對鴛鴦神采飛揚,倘若席若蘭說沒找人幫忙,是自己個兒繡的,我卻不信。」
春菊自知理虧悄悄垂了頭,低聲道︰「回小姐話,那是奴婢繡的。席姑娘繡了幾針實在不像,奴婢就幫她繡完。」
莊魅顏嘆了口氣,道︰「這便是了,世間的許多東西畢竟是不能一一強求來的。」
春菊「撲通」一聲跪下,輕咬下唇道︰「此事是奴婢做的錯了,還請小姐責罰。」
「哦,你做錯了什麼?」
「奴婢不該亂出主意,攛掇席姑娘給牛哥兒繡什麼絲帕,私授情物,讓牛哥兒誤會席姑娘是不守規矩的輕薄女子,反而傷了席姑娘的心。」
莊魅顏微微一笑,道︰「你還是執迷不悔,錯的其實不是這個。」
她隨手揚了揚絲帕,春菊倒有幾分困惑,不禁抬頭望著她。
「男情女悅,本是人間常情,你情我願你來我往,所謂私授情物,不過是老夫子嘴里的說教,不足道哉!牛哥兒在山林之地長大,沒念過什麼書,自然也不懂的這些規矩,更不會因為若蘭妹妹送他一件情物就惱怒至此。」
說到這兒,莊魅顏飽含深意地望了春菊一眼,後者不禁低下頭。
「牛哥兒生氣,是因為他想要的並不是以若蘭妹妹送給他的絲帕,他生氣是因為有人明明知道他的心思,卻故意會錯意,還自作主張亂點鴛鴦譜。」
莊魅顏這幾句話語氣不重,心平氣和地娓娓道來,卻讓春菊滿臉躁紅,羞愧難當。「奴婢--」她頓時語塞,不知該怎麼解釋。
看到春菊的表情,莊魅顏就知道自己預料的沒錯,憨牛兒喜歡的人是春菊,在「鳳凰窩」的時候,他就喜歡上春菊,只是這個沉默的漢子不善于表達。好不容易逮著春天迎春花開放的好時節,他費了不少力氣采了一束迎春花,卻沒有勇氣親手送到春菊手里,悄悄掛在籬笆牆邊,反倒讓小白這個臭小子拿去給莊魅顏炫耀。
從那時起,莊魅顏就隱隱猜到憨牛兒的心思。席若蘭喜歡憨牛兒更是掩飾不住,這姑娘熱情似火,鎮子上一半以上的人都猜得到,只有憨牛兒自己傻呼呼的不明白,或許,這個表面憨厚內心聰敏的漢子是在裝糊涂呢。
她看了一眼滿臉通紅的春菊,又問道︰「春菊,我一直那你當成自己的姐妹看待,論起來你比我大了幾個月,我該叫你一聲春菊姐,今日咱們姐妹就說一句真心話,你到底喜不喜歡牛哥兒?」
春菊面生紅暈,卻異常堅決地搖了搖頭。
莊魅顏心頭有些沉重,她覺得這次的事情似乎比以往的事情更棘手,她先把春菊從地上攙扶起來,示意她先出去。
春菊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瞧了瞧她,不太放心地說道︰「小姐,這件事情您就不要管了,春菊子會跟牛哥兒說去。」
莊魅顏道︰「你去跟他說什麼?」
「我--」春菊不由垂了頭,道︰「奴婢知道牛哥兒對奴婢的心意,只是奴婢是小姐的人,這一輩子都要跟著小姐的。」
莊魅顏嘆了口氣,道︰「話雖如此,卻也不必拘于俗禮,耽誤了你的終身大事。」
按說像春菊這樣忠心耿耿的丫頭,將來是要作為陪嫁丫鬟與她一起加入夫家,也好做了她的左膀右臂,凡是幫她拿個主意。倘若夫君是個花心的男人,春菊還可以幫她籠絡夫君的心思,將來養做一房姨太太。
莊魅顏並不願意這樣安排春菊的一生,只是這妮子死心塌地跟著自己,也不好說得太重,免得她傷心。況且情之一事,發于心,止于禮,不可強求。
春菊臉上露出堅毅之色,道︰「小姐,此事您不用操心,春菊自有辦法處理。」
莊魅顏一愣,春菊已經轉身離去。
春菊一推門,卻看到有人站在門口,面色鐵青,隱隱含著怒氣。她並沒想到此人會在這里出現,不由一愕。
莊魅顏在屋子里听到外面似乎有異常的響動,便問道︰「春菊,誰來了?」
春菊連忙回頭笑道︰「翠兒過來說下面來了一位娘子急著要奴婢幫她量身衣衫,奴婢就先下去了。」
說著話兒隨手將門掩了,她悄悄用眼神示意那人與自己下樓。
晚間吃過晚飯,天色漸漸黑了。後院的漢子們在院子里乘著涼,說些典故,時不時爆發出一陣狂笑。
莊魅顏和春菊服侍母親洗腳擦身,剛剛伺候他老人家躺下,就听到後院一陣喧嘩。
莊魅顏打開後窗往外看去,只見憨牛兒搖晃著身體推開後院的門,踉踉蹌蹌地站在院子里,赤紅著一雙眼楮四下看著,一臉茫然。莊魅顏眉頭一皺,憨牛兒的樣子分明是在外面喝了不少酒,已經有了醉意,只是家里有現成的酒不喝,卻跑到外邊喝醉,必然是有什麼心事。
莊魅顏自然想到日間的事情,慢慢將窗戶關了。誰知憨牛兒一抬頭看到窗戶後面的面孔,眼露精光,手里指點著大笑起來。
「三姑娘!三--姑娘!」憨牛兒大聲叫道,言談之間也有些口齒不清的亢奮,「三姑娘,我,我要告訴您一件喜事!來來!你們都出來!我,憨牛兒要宣布一件喜事!我要娶親了!兄弟我要娶親了!我要娶席家的姑娘席若蘭。」
這個消息來得實在突兀,莊魅顏大惑不解,不由推開窗戶。後院里的男人們見憨牛兒喝得醉了,便七手八腳把他抬進屋里,還是能听到他含含糊糊在胡亂嚷嚷著「娶親」之類的詞語。
席老掌櫃的女兒席若蘭要嫁人了!
第二天這個消息就在祁陽鎮不脛而走,傳遍大街小巷。
席若蘭一大早就來到莊魅顏的閨房,迫不及待地拍打著房門,若是莊魅顏開門開得再晚一些,恐怕房門就要被她擂破了。
一進門,那個心無城府的小姑娘便拉著莊魅顏的手兒直打墜兒,還沒開口,臉先紅了,只是抿著嘴兒笑。
春菊端著洗臉盆,胳膊上搭著雪白的毛巾,進屋來瞧見這情形,立刻打趣道︰「席姑娘今日這是怎麼了?莫不是有什麼喜事?」
席若蘭一跺腳,紅著臉兒扭過身軀,這副嬌嗔模樣誰能看不明白她的心思!
莊魅顏拉著她的手兒含笑道︰「這會兒知道害羞了,昨日那是誰上門又是吵有事嚷,恨不得拿石頭把門給砸了,一會兒又恨不得拿刀子把人給殺了,那是誰啊?」
席若蘭本來就害羞得要命,讓她這麼一說更加無地自容,羞窘道︰「哪有?!姐姐您就饒了妹妹吧,昨天做錯了還不行嘛!」
莊魅顏笑了笑,跟她問起昨天的情況。
昨日晚上快打烊的時候,憨牛兒闖進店里,吵吵著要酒喝。祿子給他拿了一壇酒,他在外間獨自喝著。若是放在平日里,席若蘭肯定會出去炒兩個小菜給他下酒,或者陪他做一會兒,或者陪他喝兩盅,但是因為賭氣,她自中午回來躲在自己的閨房里,不肯出來,連晚飯都沒吃過呢。
她人在樓上,心兒卻一直在樓下,忽听得樓下有些嘈雜,竟是憨牛兒在跟什麼人吵架。她一著急,什麼賭氣,什麼不高興,全拋到腦後,「蹬蹬蹬」跑下樓梯。
原來是憨牛兒喝醉了酒,祿子勸他快回去吧,他卻還是吵吵著跟路子要酒喝。席若蘭看著憨牛兒滿身酒氣,臉腮通紅,心里一疼,也跟著勸道︰「牛哥哥,近日太晚了,店里已經沒酒了,明日再來吧。」
憨牛兒忽然把祿子撂在一旁,直奔著她來了,一雙布滿血絲眼楮直勾勾盯著她,酒氣都噴到她臉上,讓她不禁有些害怕。
「你想讓我娶你是不是?好!我今日就娶你,你嫁不嫁?」
雖說席若蘭大膽豪爽,卻也禁不住他這樣當眾逼問,立刻羞紅了臉,擰身要逃回樓上。憨牛兒卻一把扯住她的小手,不依不饒地道︰「就一句話,你嫁還是不嫁?」
席若蘭被他惹得火了,用力甩開他的大手,轉身上樓,走到樓梯拐角,突然停住腳步,一擰身望著樓下的憨牛兒,厲聲道︰「哪有人求親跟你似的,山賊一樣沖進家里就逼著人家嫁人?喝醉了酒的昏話不作數,若你真的有心,你明日就叫媒人登門向我爹提親,那樣……才能算數,不然,人家就不答應。」
後面的聲音越說越細,席若蘭說完這幾句立刻逃命一般飛身上樓,把閨房的門關得死死的,也不管樓下那家伙怎麼吵怎麼鬧,自己坐在床上,兩頰火熱,呆呆發愣。
莊魅顏听她紅著臉把昨天的事情又學了一遍,微笑著不住點頭。
「牛哥兒卻是胡鬧!」莊魅顏心中越發驚詫,憨牛兒中午還氣沖沖地把繡帕扔給席若蘭,到了晚上又變卦嚷嚷著娶她,這中間必有什麼變故,她越想越覺得不安,可是瞧著席若蘭一臉幸福,終于把話忍住。
「那昨日他這般胡鬧,席老爹怎麼沒出來管管他呢?」莊魅顏試探著問道。席若蘭含羞說道︰「昨天我爹提了酒去拜訪幾位老朋友,一大清早就出了門,直到今天早上才回來。昨個兒一整天他都不在家。」
莊魅顏恍然大悟,若是席老爺子在家,肯定不會容許憨牛兒這樣胡鬧,而席若蘭恐怕也沒機會來找她訴苦,光是憨牛兒中午來鬧事,她就會被她老爹關起門來,左右盤問一番。
席若蘭也明白這一點,她低聲道︰「我跟祿子說了,不許他在我爹面前亂嚼舌頭,不然我就把他偷我家酒喝的事情告訴我爹。」
莊魅顏抿嘴一笑,又道︰「那今日,憨牛兒他果然登門了?」
「嗯。」席若蘭道,「今早他請了吳婆婆帶著禮物登門提親,我爹,我爹已經答允了,正在跟吳婆婆商定良辰吉日雙方定親。」
事情峰回路轉,終于變得皆大歡喜。莊魅顏看了看滿臉嬌羞的席若蘭,眉角之間掩飾不住的喜悅之色,看得出她對這樁婚姻滿懷憧憬,幸福女神正在頭頂微笑地望著她。
如此,該是最好的吧!
三天之後的一個早上,莊魅顏把馬車廂里塞滿了禮物,一家人準備回一趟「鳳凰窩」。莊魅顏與母親、小弟莊容熙、春菊四人同去,一來是去探望村里的人,二來趁機散散心。原先說好,莊容熙要去學堂念書,就不要去了,可是小弟听說要回「鳳凰窩」,不依不饒,他也想念在那里的小伙伴,又是賴皮又是撒嬌,莊魅顏被他磨得沒辦法,只好同意。
一家人歡歡喜喜上了車,母親坐在最里邊,一臉慈祥,坐在她身邊的莊容熙卻坐立不安,連連催促出發。莊魅顏又不太放心地查看了一下禮物有沒有帶齊,最後上車的是氣喘吁吁的春菊,左手一大包點心,右手一個漆金雕花食盒,兩手滿滿的,要不是趕車的小伙子搭把手,她連車廂都進不來。
莊魅顏埋怨道︰「你這是要出趟門,還是要在路上過日子啊,怎麼拿這麼多吃食?」
話音未落,莊容熙那雙小手已經伸進春菊的點心包里,悄悄模出兩塊小卷酥,塞進嘴巴里,母親也不客氣地捏了一塊棗泥糕吃了起來。春菊用嘴巴努了努,莊魅顏無奈一笑,轉頭對門簾外的車夫喊道︰「牛哥兒,咱們走吧。」
門簾微微挑開,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探過頭來,笑道︰「三姑娘,是我啊,大壯!牛哥說酒莊這兩天太忙離不開他,讓我送你們回去。」
莊魅顏微微皺眉道︰「這個牛哥兒,定親這麼大的事情,他不回家跟李大娘李大爺他們商量一下麼?」
「呵呵!牛哥兒說讓我給他家里帶個信,讓李老伯他們準備一下,定親的日子已經讓人算過了,說是就在這個月底。」大壯也是個爽朗的年輕人,話也挺多。
莊魅顏還是覺得不妥,道︰「那也不好吧,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酒莊這邊讓秀才多受點累照看著些就好。你去叫他一塊兒回趟家吧。」
「他呀,大清早就出門送酒去了!酒莊生意卻是太忙,離了牛哥還真是不行,秀才算算賬可以,叫他送酒什麼的他可做不來,您就讓牛哥兒忙活去吧。定親雖然是大事,可都是家里長輩們和女人負責操辦,他回去也幫不上忙。」大壯呵呵笑著揚動馬鞭,當空抽了一記響鞭,喊了一聲︰「駕!」
莊魅顏听了他這番話,心神略定,身邊的莊容熙拉著她的手兒,一個勁吵著叫她吃點心。她笑著接過卷酥,把窗戶簾子撩開一道小縫,馬車疾馳,店鋪,人群,街道漸漸被拋在後面,遠處的山林,黃葉慢慢飄落在林間幽秘的小徑,再往遠處峰嵐起伏的祁連山,山巔之處白雲纏繞,霧氣藹藹。
又是一年的秋天!
回到「鳳凰窩」,莊魅顏的馬車廂被村子的人們圍滿了,一件一件禮物被拿下車,小孩子的糖果,老人們的糕點,大姑娘的胭脂水粉,小媳婦的花布,一樣樣一件件都叫人愛不釋手。他們悄悄比劃著,議論著,喜上眉梢,便是過年過節也沒有今日的熱鬧。
老村長站在院子的一角,叼著自己的旱煙桿,笑眯眯地抽著煙。莊魅顏避開人群悄悄來到他老人家身邊。
「村長大叔,這是我托常買辦在京城給您帶回來的白玉石煙嘴,您看能用不?」
她像變戲法從身後掏出一個玉石煙嘴遞到老村長面前。老村長滿臉驚喜接過來,仔細瞧了瞧道︰「喲!這可是好物件,莊家老族長那個玉石煙嘴也沒這個成色好呢,多謝三姑娘啦!」
「這里還有一些上好煙葉,常買辦說是南方滇國的貢品,捎了點給您試試味兒。」
老村長手足無措,慌張地道︰「貢品那可是皇帝用的呀,我,我一個半截入土的老頭子怎麼有福享用呢?三姑娘快別折殺我了!」
莊魅顏「撲哧」一笑,道︰「就算是貢品,皇上他老人家也用不了那麼多啊!您放心好了,這些煙葉都是正常渠道來的,進了皇宮的就叫貢品,沒進皇宮的就是貨物。」
老村長這才放下心來,亟不可待地搓了點煙葉,裝好煙袋鍋,美美抽了一大口,感嘆道︰「好東西呀!這輩子算是沒白活!這麼大歲數還能抽上皇帝老兒才用得上的東西,沒白活呀!」
看著老爺子眯著眼楮吞雲吐霧,十分享受的樣子,莊魅顏忍不住偷笑起來。
在她的心里,已經把這個小村子的人們都看成自己的親人,看著他們開心滿足,她也感受到深深的喜悅。
「三丫頭,你這趟來,又想跟村長大叔要什麼山里的好寶貝呀?你說吧,咱們祁陽山里面可有不少寶貝呢。」
村長一邊陶醉地抽著莊魅顏給他的新煙葉,一邊慢條斯理地說道。
莊魅顏笑了,道︰「村長大叔您真是英明啊!什麼都瞞不住您!實話說吧,魅顏這趟來,還真是有事要求您!」
莊魅顏所說的事情就是請老村長找幾名經驗經驗豐富的獵人帶著她進山林,尋找美味漿果,現在是初秋時節,漿果已經開始成熟。莊魅顏從古書上看到,用果實多汁肥美的漿果釀成的果子酒,味道甜美香醇,她這次回村就是想釀一份新酒出來。
這點小事老村長當然欣然答允,不過有個小小條件,那就是莊魅顏釀出的新酒一定要給他留點嘗嘗鮮。
這個小要求自然不在話下。
莊魅顏一家把老屋簡單收拾了一下,重新住下。「鳳凰窩」恢復往昔的平靜,唯一有些不同的,就是李家最小的兒子月底要定親,村里的女人都過去幫他們家張羅定親需要準備的東西,忙忙碌碌添了不少喜氣。
莊魅顏白天跟著村里的獵戶們到山林間采集合適的漿果,晚上便拿回來釀酒,生活平淡而充足。
這日下了一夜的小雨,直到第二日上午仍舊淋淋灕灕,做在堂屋,望著屋檐滴水,遠山近樹,都在一片雨霧的籠罩之中,景致別有一番憂傷的美麗。等到午後雨停了,天空陰霾去盡,一輪驕日當空照,天邊的遠山前架起美輪美奐的彩虹橋。
莊魅顏扶著母親來到院落里,看青碧洗淨的天空,斜空而過的長虹,雨後的空氣中隱隱有種泥土的味道,熟悉而清香。兩人繞過屋後,來到屋子後面的空地。竹林沙沙作響,青竹搖曳,竹子的清香在雨水的沖洗之下更加濃郁。
雖是初秋,枝葉尚未大片凋零,仍有些繁華氣息,唯有空地上那一棵孤零零的桃樹,卻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和幾根枝杈,樹下並沒有黃葉飄落,這說明自從春天以來它的枝葉就未曾抽出新芽。南橘北枳,南方暖房里生長起來的二月桃花畢竟無力適應北方干燥又寒冷的氣候,能把那一樹蓓蕾開盡繁華已經算是它盡了最大的力。
母親把頭微微歪在她的肩頭,輕聲哼唱起那首歌。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以前听著這首歌不過覺著音調沉緩,此時站在這棵死亡之樹旁邊听來,她的心里終于生出一分淒涼的味道。
那個高高在上的男子呵!
那個遠在京城的男子呵!
共登雲端,同賞美景,會不會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奢求?
莊魅顏知道自己現在還是佇立在祁連山的腳下,離那雲朵連綿纏繞的山巔還有遙不可及的距離。
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轉過頭,看見一臉驚慌的春菊小跑過來。
「小姐,小姐,不好了!牛哥兒出事了!」
她心頭大震。
入秋之後,天黑得比以前早了許多,剛才過了晚飯時分,家家戶戶已經亮起了燈。氣候明顯涼爽,大街上看不到盛夏時節三三兩兩圍在街口乘涼的人群,也沒有了驅蚊用的艾草燃燒時的濃烈氣息,只有粱米與菽豆成熟的味道從田野里悠悠飄來。
入夜之後的街道顯得很安靜,祁陽鎮的「李記綢緞鋪」門前卻是燈火通明,一輛行色匆忙的馬車從鎮子外急急駛入街口,依靠馬車夫嫻熟的技術穩穩地停在大門口。披著紫色斗篷的莊魅顏在春菊和楊嫂的攙扶下,踏入店鋪,大門在她們身後迅速關閉,楊秀才已經把門板重新上好。
門窗關了嚴實,莊魅顏吁了口氣,坐了一下午的馬車,路上走得又快,泥濘的山路顛簸得厲害,她身體極度疲乏,卻還是打起精神望著屋子里幾張熟悉的面孔,楊嫂等人的臉上分明有焦急之色,酒莊的幾名後生面帶不忿,再看到楊秀才行事的謹慎之態,定是出了一場大事。
「三姑娘,您可算回來了!」楊嫂看到莊魅顏,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略顯寬慰地說道。「牛哥兒他--」
莊魅顏卻向她擺擺手,示意她別急著往下說,只是向屋里人問道︰「你們大家吃過飯了沒有?春菊,你到廚下看看,有什麼吃食給大家安排一下。有什麼天大的事情也等吃過飯以後再說。」
春菊立刻領著兩個小丫鬟到廚房里忙活起來,看到她如此氣定神閑,眾人緊張的情緒也緩解下來。莊魅顏便往樓上走去,同時丟了個眼神給楊嫂,讓她隨自己上樓來。
「怎麼回事?楊嫂,你現在說吧。」莊魅顏回到樓上,給自己倒了杯熱茶,一邊喝著茶,一邊閑閑地問道。
楊嫂卻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站在一旁焦灼不安,好容易等莊魅顏收拾妥當,見她問話,趕緊回答道︰「三姑娘,牛哥兒這次可闖下大禍了!」
「他!嗨!做下的這樁丑事,真是叫人沒法張口!」楊嫂眼中閃過一絲羞辱的神情,仿佛極難啟齒。她掂量再三,還是咬了咬牙,細細與莊魅顏從頭說來。
憨牛兒自從上次向席老掌櫃的獨生女兒席若蘭求親之後,整個人性情大變,原本挺溫和的一個小伙子,卻忽然喜歡上了喝酒,而且每夜在外面喝得大醉而歸,喝了酒之後的憨牛兒變得脾氣暴躁,動不動就跟人吵架。
眾人雖覺得他脾氣變得古怪,但是畢竟他為人厚道,酒醉之後跟酒莊的伙計們起了爭執,大家都讓著他一二分,倒也相安無事。
可是就在昨天晚上,準確的說,是今天凌晨。外面的天蒙蒙亮,楊嫂和楊秀才睡得迷迷糊糊之間,忽然听到外面鑼鼓喧天的一陣嘩鬧,他們倆不禁納悶起來。楊秀才和楊嫂住在鎮子中間的一處普通的民房,小小的四合院,離大街面還有二十幾米的距離。
起初他們夫妻倆也不介意,但是被人攪了清夢,不由小聲抱怨兩句,因為覺得天色尚早,楊嫂摟著孩子,繼續哄他睡覺,楊秀才披了衣裳坐起來靠在窗根底下靜听。
清晨的寧靜讓大街上的聲音傳得格外遠,格外清晰。就听見有人在外面用銅鑼開道,同時大聲吆喝著。
「奸夫婬婦!天地不容!」
楊秀才知道,這是鎮子上抓到了通奸者,正在游街示眾。祁陽鎮民風彪悍,民間對通奸婬@亂這類的事情最為厭惡,不但丈夫可以捉奸,就連丈夫的親屬族人都可幫忙捉奸,一但被抓住把柄,當場游街示眾,最後押入祠堂,當著列祖列宗的面,當著氏族的貞潔牌坊,男的被眾人打死,女的浸豬籠沉塘。
雖說也是人命,但是這樣傷風敗俗的事情,竟像是人人得而誅之,連官府也默許這種做法,一時成為一種風氣。
楊秀才也同常人一般,起身到街上看熱鬧,走到路口,正好瞧見一群人吆喝著往這邊走來,為首的大漢拿著一個銅鑼,一邊敲著一邊喊著,他身後一群人強行押著一男一女游行。
兩人均是衣衫不整,狼狽不堪,女子上身的衣裳拉扯之間露出胸前紅色的肚兜,男人上身*,僅以一條鼻竇褲遮體,一看就知道是被人從被窩里拉出來的那種。兩人拇指粗的麻繩捆得結結實實,嘴巴也被碎布塞住,被人拖著,推著,搡著,極不情願又身不由己地蹣跚而行。
那男人身材高大,身上被人打的青一塊紫一塊,臉上更有許多血痂,頭發凌亂,顯然吃了不少苦頭。走在路上,身後的人也沒停止對他的虐待,不是踢他兩腳,就是打他兩下,男人不停地喘著粗氣,只是苦于身體被縛,口唇被堵,既不能反抗又不能咒罵,只能用充滿怒火的眼神怒視著周圍的人群。
楊秀才看了那兩人一眼,不由大吃一驚,抬起袖子拼命揉了揉眼楮。
沒錯,那個男人就是憨牛兒,雖然被人打的狼狽不堪,楊秀才還是認出他的模樣,再仔細看看他身邊的女子,更是頭腦發蒙,那女子也是一位認識的人,卻是綢緞莊的繡女洪家媳婦。
這兩個人是如何混在一起,且被人捉奸在床,實在是令楊秀才成了丈二和尚--模不清頭腦。憨牛兒看到他,更是發了瘋似的拼命掙扎,發出「嗚嗚」的聲音,脖子上青筋畢露,滿臉漲紅。看押他的人幾乎摁壓不住他的身體,便發狠地痛毆起來。
楊秀才站在路旁發了個呆,正要上去勸阻兩句,卻被人不由分說地推倒在路旁。楊秀才反應倒是很快,他知道此時憑自己的力量肯定沒辦法救出憨牛兒和洪家媳婦兩個人,趕緊從小胡同抄近路跑回綢緞鋪,把尚在睡夢中的酒莊伙計全部叫醒。
大家听楊秀才說憨牛兒被人扭打游街,也顧不上追問原委,這些血氣方剛的漢子立刻抄起大棍之類的家伙沖到大街上,想把人搶回來。
兩方人馬在大街上沖突起來,各不相讓。最後驚動了鎮子上的長輩們,莊氏族長出面調停,將憨牛兒押回莊家祠堂看守,而洪家媳婦則由洪家人帶回家中看管。楊秀才叫一個腿腳麻利的小伙計騎了快馬直奔「鳳凰窩」,將消息告訴莊魅顏,請她回來。
听楊嫂將事情的原委解釋清楚,莊魅顏也不禁皺起秀眉,她思忖片刻,問道︰「楊嫂,你覺得牛哥兒會做出那樣出格的事情麼?」
楊嫂微微遲疑,道︰「三姑娘,容我說句不中听的話,您還是個姑娘家,不懂得男人那些心思,有的時候也是情不自禁。況且牛哥兒這幾天每夜飲酒,俗話說,酒為色媒,年輕人若是酒後一時把持不定……這件事情難說得緊。」
莊魅顏心里一沉,若有所思地看著外面漆黑的窗外,低聲道︰「楊嫂,連你都這麼看這件事情的話,鎮子上的人豈不都跟你的想法差不多,那憨牛兒不就死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