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錦浮華 第一章 舊夢

作者 ︰ 王子嬅

1928年。北平。

這是花枝胡同的一處小院。除了灰色的圍牆比旁邊的人家略高些,倒也沒有什麼起眼。講究些的人家雖不及豪門府邸在門前要放對石獅子之類,但也總要在門口掛個電燈或紅燈籠,清貧些的便喜歡貼些福字對聯的東西。而這處人家似乎毫不在意,半舊的大門上只貼了張豎條紅紙寫著顧宅二字。

這院子的主人叫顧小曼。這座院子雖然外面裝潢簡陋,院內卻是別有一番天地。倒不是說有什麼名貴的擺設,只能說這院內的風景甚美。霧蒙蒙的院子里,擺上了不少的海棠花,在風雨中搖搖晃晃。魚兒在小池塘里游得歡快極了,並不像人一般畏懼這雨天的一絲寒冷。柳樹細長的枝葉被風吹起,像少女的長發一般,在雨水的沐浴下,散發著清新的香味。

她的臥室雖不說豪華,但也絕不像平常人家的擺設了。光是那張夠雙人睡的軟床,便是普通的百姓買不起的,床上的鴨絨被一看便知是洋貨。梳妝台上放著一小瓶法國進口的香水,價值不菲。

淅淅瀝瀝的小雨已經將她吵醒了。雨水滴滴答答的打在窗子上,濺出一朵朵水花,又凝聚成一股股水流順勢而下。她不禁看入了神,仿佛盼望著這雨水可以沖走她心頭的陰霾。

咚咚咚。敲門聲雖輕,卻瞬間打破了這難得的寧靜。「進來。」放下窗簾,徑直的走到了梳妝台前。

「原來大小姐已經起來了。我來服侍大小姐更衣洗漱吧,早餐已經準備好了。」

劉嫂邊笑臉盈盈地念叨著,邊拉開顧小曼臥室的衣櫃。里面大約有三四件精致的旗袍,兩三件時髦的洋裝,唯獨有一套衣服顯得格格不入。那是件做工粗糙的湖藍色上衣,配上了條厚重的黑色長裙。這便是與北平其他的女中學生一般的制服。

顧小姐見劉嫂的神情有些不安,不禁奇怪。

劉嫂稍稍走近,壓低聲音︰「大小姐,老爺明日要回北平,咱們今天是否要回顧公館?」

她一愣,隨即有些冷笑。「你說呢?」

劉嫂撐傘將顧小曼送上了黃包車,直奔學校。她坐在黃包車上,長發用一條月白色的帕子輕輕挽住,只剩幾綹散碎的發絲自然的垂下,舉著一把精巧的油布傘避著雨水。顧小曼極力地保持著冷靜,心中卻是慌亂煩躁不已。恰巧路過了一個水窪,車輪碾過濺起了一片水花,將她嚇了一跳,就連頭發也被打濕了些。她顧不上理車夫的連連道歉,只是撇了撇嘴,繼續想著自己的心事。

北平第一女子中學。高大的歐式建築在北平城中顯得異常氣派。這原是個天主教堂,但改為女中後,添了些書香氣息,中西交融,倒也顯得有些古香古色。

「小曼!」才剛到校門,顧小曼還未來得及下車,便看見遠處的葉晴已經跑了來。她的短發微微過耳,前面留著一字式的劉海。長長的睫毛在劉海下撲閃著,眼楮笑成月牙般,小嘴一咧,甚是可愛。

「哎!」顧小曼急忙下車,整理了一下自己被雨水打濕的黑裙。還好這裙子顏色深,也並不顯得什麼。抬頭一看,葉晴的裙子也被打濕了不少,兩節女敕藕似的小腿也被濺了不少的泥點子。不過還好雨水已經停了,兩人收了油布傘便並肩往里走著。

葉晴與顧小曼關系很親密,雖然對于顧小曼的身份毫不知情。「小曼,你看,那是不是劉先生啊?」

顧小曼順著葉晴眼楮的方向一看,那正是教她們詩詞的劉先生劉延康。他並不是女一中的老師,只是近日原本教課的老先生身體總是抱恙,他作為那位老先生的得意門生,才來這里偶爾代幾堂課。他身著黑色的中山裝,扣子系的整整齊齊。這筆挺的衣裳又正配他寬厚的肩膀,顯得更加精神。後背頭梳得整整齊齊,渾身都散發著一種並不迂腐的墨水味。

「看來今日又是他來代課了。」顧小曼微笑道。

對于這位代課先生,顧小曼是頗有好感的。他雖然年輕,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確是飽讀詩書,又有思想又有見識,相比于同齡空有一腔熱血卻不動頭腦的所謂「進步青年」,或者仗著一肚子學問的窮酸迂腐學者,都是很不同的。

光是這一點,顧小曼便對他刮目相看了。在顧小曼的眼中,劉延康才是真正的青年才俊,有膽識和氣量。再者,這劉延康的身世別人不了解,她確實調查的清清楚楚。他可並不是像其他的窮酸書生,出身清苦。雖然人人都說朱門酒肉臭,所以富家的少爺們也都是一概的紈褲子弟,每日不思進取只知花天酒地,奢靡墮落。而這劉延康卻恰巧是個例外。劉父本是山東鼎鼎大名的鹽商,不說富可敵國卻也是一方之霸,連顧家也要給他們幾分面子。而劉延康卻偏偏不願經商,偏要當個文人,即使家人軟硬兼施再三反對,他仍然意念堅定,只身來到北平教書。

雖說是反對,但劉家也算是開通。劉父馳騁商場多年,也是辛苦打拼的結果,雖然也重視兒子的仕途,卻也不比官宦人家那樣思想守舊。劉父是窮出身,雖然算是個經商奇才,卻也常常感慨自己識不得幾個大字,賺了再多的錢財,終究不是多體面的人。所以自劉延康五歲起,劉父便請了幾位學識淵博的先生,甚至還有前清上書房教阿哥們讀書的太傅先生認真指點自己的兒子。不想自己的兒子還真是塊讀書的料,竟然完全沒有從商之心。既然如此劉父也無法,只得默許著。當然,對外還是宣稱「養子不孝」,讀書竟讀成了個傻子。雖說這不是句好話,劉父也未嘗不是在炫耀自己兒子的博學多才。

如今劉家只得將希望寄托在了劉家如今年僅十歲的二少爺身上。不過如今的世道開明,二少爺劉延杭所受的大多是西方教育,說得一口流利的洋文,在經商方面也著實有頭腦,劉家上下也算是欣慰。劉延康是個明白人,嘴上不說卻也感激劉父在背後的支持,父子倆的關系並未因此惡化疏遠,反而是親近無間。

相比于與顧家往來頻繁的公子少爺們,劉延康的優秀自然更能得到顧小曼的尊重。

「是他代課就好。劉先生是位好先生,又有學識,又有耐心。哪像咱們原來那位老先生,動不動就要發脾氣。」葉晴撅嘴道。

「我看是因為你總是偷懶,才會這麼怕老先生。」顧小曼捋了一下散碎的劉海,笑意盈盈道。

劉延康正滔滔不絕的講著隱逸詩人之宗,可顧小曼卻沒什麼心思在往下听了。本來入世出世,拋離塵雜,返歸自然,正是顧小曼所愛。只是因為爺爺顧振雄昔日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說是歸隱田園,淡泊名利。若非那些年卑躬屈膝,明爭暗斗,又何來那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他恐怕早就被餓死了!」

這就不得不提起顧公館的主人——顧振雄了。顧振雄年輕時只是個上海黑幫小混混,但由于此人極其精明,處世圓滑,很快便小有名氣,無人敢惹。

他確實是個精明的人。他知道在黑幫中打打殺殺不是長久之計,亂世之中更是難以生存,便試著轉行經商。他先靠著手中一筆豐厚的黑錢在上海嘗試著開辦顧氏錢莊,靠著自己的社會關系辦的甚是成功,後又兼營米業、布業等,商號遍布全國。雖然今日有了洋行,顧氏錢莊仍然是不得小覷。

顧振雄的成功讓不少人眼紅,又加上上海的確是個是非之地。于是顧氏錢莊稍有成就時,顧振雄便借說著上海雨季潮濕,年輕時打打殺殺給他留下了不少舊傷,發作時往往疼痛難忍,舉家遷到了北平——那時還叫京城。如今雖已年老,仍受黑白兩道的名流敬重。

此人名震四方,按說應該是位有膽識氣魄的漢字才對,但顧小曼卻總覺得即使如今顧家富可敵國,他卻還是那股子小生意人的勁兒——愛財如命,又敏感多疑。三年前,顧小曼的父親,長子顧淑林私自挪用錢莊的銀票與洋人做了些走私生意,事情敗露後使顧振雄大為惱火。他疑心兒子聚斂私財,一氣之下將顧淑林夫妻掃地出門,永不許再踏入顧公館一步。虎毒不食子,但他將顧淑林夫妻趕出顧公館後卻仍難消心頭之恨,對自己的另兩個兒女也終日疑心重重,索性各給了他們一筆錢,將他們全趕出了顧公館各自為家。

而唯獨顧小曼未受牽連,反而被扣了下來,說是怕一個不成器的父親帶壞了孩子,要將她留下來親自教導。父母至親骨肉分離,顧小曼雖不至于說怨恨在心,卻也總有打不開的心結。顧振雄常去上海處理生意,顧小曼對于父親的事情耿耿于懷,也不願被扣在這空蕩蕩的公館里,索性買了處清靜的小院,只要顧振雄不在,她便獨居在花枝胡同。

「顧小曼同學。」

猛地回過神,劉延康正在看著自己。「上課要集中些。」

「小曼?」葉晴一邊偷瞄著劉延康,一邊輕身問道,「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媽這兩天不太好。幫我請個假吧。」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似錦浮華最新章節 | 似錦浮華全文閱讀 | 似錦浮華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