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昏暗的長道,掩埋下無數機關,束束的光華,給予短短半個時辰的微光。
自打暮雲城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前便是這樣的一副光景。晾是暮雲城也未曾料到,葉蕭的第一個夢境,竟就是他們掉落而下的那處暗道。四周昏昏暗暗,一個人都沒有,從銅鏡上陽光光點的著落點看,半個時辰的照明時間似乎才剛剛開始,暮雲城便不緊不慢的往暗道盡頭走了去。直到走到盡頭那處鏡台,方才看見一個朦朦朧朧的人影。
那人看上去並不年長,該還是十一二歲的年紀,就那麼獨自一人席地坐在銅鏡之前,腦袋微微垂著,掩去了面容,只有那長發竟是長過了膝,失卻了好些光澤,草一般鋪散開一地。一雙小巧的手里,有幾支蘆葦擺動著,暮雲城略略走進幾步看一眼,方才看清那手心里精精致致的一只蘆葦鳥。
很長的一段時間,那個孩子就低著腦袋靜靜擺弄著手里的小鳥,小小的身子死一般動都不動下,只有長長的蘆葦隨著編織的動作,生動的一下一下跳躍。
像是無事可做的孩子,拿著一只草做的鳥兒,自娛自樂。
暗道里愈發的昏暗,半個時辰一刻一刻的溜走,終是不好再等,暮雲城便離著孩子更近些,想看清那個孩子的樣子。反正他在葉蕭的夢里,僅僅是一個虛空,不可能為人所看見,既是入了一次夢,至少該弄清這個孩子與葉蕭的關系。
卻不想,他方才走近一步,不停忙著編織的孩子卻是驀地放下手中小鳥,小腦袋垂的不能再低了。
「又不來了……」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是幾要哭出來的調子,听的人好些心酸。
孩子似是生氣了,好不容易編成的小鳥說不要就不要,隨手往前扔了去。草做的鳥兒,卻不知是誰教導的編織手法,竟真的能在半空中飛起來,劃出好看的一條弧線,落在那一身白色衣衫公子的腳邊,被那人彎腰撿了起來。
孩子似有所覺,低垂的腦袋猛的抬起來,前一刻在發小孩子脾氣的人兒僅僅看來人一眼,便興奮的從地上蹦了起來。
「二哥終于來了!」
暮雲城卻是沒去注意那白衣公子,全部的視線都落在那張高興的紅撲撲的小臉蛋上。水汪汪的眼楮,滿滿的倒映著那一人的樣子,好一片熱切光華。
無論如何不會想到,這樣一個孩子,會是葉蕭,那個本該在皇宮里眾星捧月般被人呵人,有人哄著,高高在上的一國皇子。
「蕭蕭果真心靈手巧,短短三天就能編的這麼好,二哥當初學可是學了五天呢。」
溫溫柔柔的表揚,听的葉蕭那張小臉蛋越發紅的可愛。暮雲城不自禁皺了個眉頭,這才回轉身細細看上一眼來人。
竟是有兩個。其中一人打扮,該是隨從。而另一人雖也是簡簡單單的一襲白衫,腰間掛飾卻是王侯之家的玨玉,身份高貴可想而知,長相劍眉星目,竟也是面容姣好的美男子。只是打扮再如何素淡,那渾身上下透著的氣息卻終是與常人不同,三分恬淡隨和,七分風發意氣,志存高遠者,方有此風華氣度。
燕國二皇子,葉煦。人如其名,似秋後艷陽,微微的煦暖。這樣一個人,給葉蕭的,卻原來是一座暗無天日,步步死地的籠子?
暮雲城看著葉煦,觀之更細。葉煦卻是好好瞧了葉蕭幾眼,又溫和道出一句,「蕭蕭既是學會了,便多編上幾只玩玩吧。二哥……就先走了。」
葉蕭一臉興奮的表情怔了怔,紅撲撲的臉蛋白下來,「不是才來麼?這麼快就走?」
「二哥……有事。」
「有什麼事這麼急?至少陪蕭蕭聊上幾句再走啊,二哥二十天不曾來了,不能來了半盞茶功夫都沒有就又走啊!」
葉煦忽然之間不言,一旁的侍衛瞥了葉煦一眼,皺了皺眉頭,竟是大大方方的把話接了下去。
「三皇子莫要胡鬧了,如今情勢瞬息萬變,哪有時間陪小孩子玩過家家。」
「才不是過家家!」葉蕭簡直是跳起來反駁。
那侍衛嗤一聲,又對著葉煦一拱手,「王爺,該走了。」
葉煦繼續無言,半晌,終是後退一步。
「二哥!」
葉煦再退一步,轉過身去,「阿衛,我們走吧。」
那被喚做「阿衛」的人終是面露喜色。葉蕭卻是急了,面上半分惶恐,竟是朝著那人往前追了一步。僅一步,便引來了數十支羽箭,葉蕭驚叫一聲,狼狽的朝後退了又退才堪堪避過亂箭,膝處卻仍是被劃了道半寸的口子,汩汩的往外冒血。腳都軟的支不起來,一跌坐到地上才知道覺得委屈,眼眶都有些紅。
葉煦回過身來,卻不曾走近,只是聲音柔柔,「蕭蕭莫再亂動了,等二哥有了空,再來看你。」
「什麼時候才會有空?」葉蕭低低喃一句,半晌又抬起頭大聲重復問了一次,「二哥什麼時候才會有空?再過一個二十天麼?還是更久?!」
葉煦不語,葉蕭重又站起來,膝上的傷不輕,卻筆直筆直的站著,「二哥的時間為何越來越少,緊迫的連與我說上幾句話都浪費不起了?蕭蕭早不指望二哥還像以前一樣教我作詩作畫,為我講世外的野聞趣事了,難道還是太任性麼?二哥既然來了,就算……就算真要走,也至少問上一句蕭蕭過的好不好啊。」
「王爺。」阿衛難免又一聲催促,葉蕭幾要哭出來。
葉煦的面容隱在昏暗的光線里看不分明,只是略略避開葉蕭的視線,如他所願的問一句,「那蕭蕭……過的好不好?」
葉蕭頓一頓,「不好……蕭蕭寂寞。」一句話眼楮便紅起來,「蕭蕭想二哥陪。」
幾近哽咽的調子,連著旁听的暮雲城都難免受其影響,壓的心口微微的堵塞。葉煦沉默了更久,久到幾乎像是沒了這個人,方才嘆出一句,「那好……二哥放了蕭蕭吧。」
一句話,葉蕭便愣了,眼楮卻是止不住的滴溜溜轉,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
一旁的侍衛卻也看了過來,葉煦頓一頓,又道︰「出口機關就是蕭蕭身後那面銅鏡……轉一轉,就能出去了。」
暮雲城一震,葉煦依舊在說,聲音柔的似能溺人,「等蕭蕭出去,二哥再教蕭蕭畫畫,畫蕭蕭,畫大美人,二哥要天天掛在床頭,成日賞蕭蕭這番調皮搗蛋的樣子。」
「真的?好啊!好啊!蕭蕭這就出去陪二哥畫畫!哈哈,畫蕭蕭!」
葉蕭完全是一瞬間興奮到頂點,亟不可待的朝著那處鏡台奔過去。暮雲城心頭猛的一跳,本能的便到了葉蕭身邊,搶先把葉蕭的朝著銅鏡夠去的手欄了下去,幾乎望了自己身處的僅僅是一個虛空的夢。
自然而然的,葉蕭的手便穿過他的胳膊,無比興奮的把那面銅鏡轉了過去。那是葉蕭第一次知道,原來這處二哥囚禁她的暗道是真的沒有出口的,只有死路一條。
在環形牆壁豎立起的當刻,半個時辰的照明也到了時辰。葉蕭驚慌失措的一聲叫喊,換來的是無止境的一片暗。夢境徹徹底底的被黑暗所淹沒,暮雲城便再看不到什麼,只听得見小拳頭一次次重重捶打在石壁上悶悶的擊打聲,和那一聲聲循環往復的哭訴與斥問。
在最開心的時候被人狠狠踹到地獄里爬不起身,被唯一信賴、唯一喜歡的人溫柔的指上一條死路,發瘋的哭喊也換不來一次回頭。椎心刺骨的感覺,像水一樣溢滿了整個夢,所有置身其中的人,不得解月兌。包括暮雲城。
黑漆漆的夢境,像是停不下來,鋪天蓋地的全是那個孩子傾塌般的絕望,山一樣的沉重,狠狠壓在心頭。心知不妙,暮雲城微微變了臉色,一刻不停的向著暗道的來路急行,企圖先一步從這扭曲的夢境里月兌離。
化夢,是《古籍奇術》里所記載的與景幻之術並駕齊驅的異術。所謂化夢,是在人意識最薄弱的時候徐徐窺破心理防線進入人的某一段夢境,是為觀夢,亦稱。夢境里,人的防備最低,因此最能保有人最真實的感情,這也是為何他能以此驗證葉蕭所言虛實的原因。只是,施術者心若不死,性便不定,一旦夢境某種情感過激,很容易為其左右,深陷其中,得入不得出,是為反靨。
一旦陷入反靨,整個夢境便被夢的持有者所操控,除非化去持有者的激切情緒,否則反靨永無止境。
整條暗道開始逐漸扭曲的時候,暮雲城便擰著眉頭犯頭疼了。真正集化夢之術大成者,不僅不會為夢境本身左右,反而能左右夢境,是為造夢。他這麼容易中招,要麼是他學藝不精,要麼是葉蕭的情感太強,要麼是兩者皆有,總之……他是真的很不幸的……靨進去了。
方才感嘆一句,他的腰已經被人勒住了。
「二哥為什麼要殺我?!」
暮雲城低頭看一眼葉蕭那死瞪著自己、氣憤到通紅的一雙眼,不由的更加頭疼,難道真的倒霉到這種程度,當了葉煦的替死鬼?……
「看清楚些啊,我不是你二……」
他話還未說完,葉蕭的眼已經更紅了,一句話給他定了死罪,「我吃了你!」而後當真抱上他的胳膊,意圖一口咬上來!
暮雲城沒指望辯解了,卻也不想被個怒極攻心的孩子生吞活剝,便一掌把葉蕭拍開,抽回了胳膊。
葉蕭明顯愣了愣,又愈發凶猛的撲了過來。以暮雲城的身手自然不會被一個半點武功都不懂的孩子傷到,不過處在反靨的情況下就不一定了,一切都由葉蕭說了算。比如,葉蕭能在他的退路上冷不丁的破開一個洞,害他一腳陷了進去。
暮雲城身法受阻,沉著臉色瞥了眼迎面飛撲而來咬牙切齒的孩子,也不管什麼以大欺小了,用上七分內力一掌朝著葉蕭胸口拍過去,被葉蕭直接無視……
重重的一掌像是拍在的石頭上,小小人兒眉毛都沒動一下,繼續直撲過來,終于成功的一口咬中他胳膊。
一個一推就倒的孩子忽然之間練就了一身鐵布衫的絕世神功,這什麼都證明不了,只能表示每一個孩子夢里都希望自己是神功蓋世的大俠,打遍天下無敵手!所以他注定了是要被打敗的……暮雲城徹底服了。
葉蕭得了手,這一口咬的真真是纏纏綿綿,又長又狠,愣是不舍得松嘴,咬了滿嘴巴血沫子還要吞下去,繼續咬!
暮雲城這真是有苦自個兒咽。葉蕭的夢里葉蕭為大,她不滿足,這反靨便不會有終結,那她要干嘛,他自然只能任其為所欲為,讓這孩子把氣消了化去這反靨之境才是首要。暮雲城又瞥一眼那抱著他胳膊當雞腿啃的葉蕭,眉毛止不住的跳。
這孩子要啃到什麼時候才算個頭?被咬的人會疼的,懂不?孩子啊……
葉蕭沒完沒了,暮雲城不得已,微微動了動葉蕭啃的正歡的那只胳膊,自我代入葉煦身份無比別扭的哄了哄,「蕭蕭啊,不要咬了,小心把牙磕了……二哥陪你去玩吧。」
葉蕭怔住,半晌咬牙看他一眼,「二哥很久沒陪我玩了!肯定又是騙我!」
暮雲城登時發現假冒葉煦的好處了,看上葉蕭,毫不猶豫的發毒誓,「絕對沒有,二哥說謊就天打雷劈。」
葉蕭瞪著紅通通的眼楮審視他,像是考慮這句毒誓到底夠不夠毒,半晌許是覺得還算過得去,那怒瞪的兔子眼終于淡去了紅色,又是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楮,還滴溜溜的轉了兩圈,最後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還專挑他那只受傷的胳膊的抱……
「那好。」葉蕭終于同意了,暮雲城長吐口氣。
「二哥陪我玩親親!」
暮雲城很敗壞形象的瞪了瞪眼,「玩什麼?!」
「玩親親!」
葉蕭一臉非親親不可的模樣,暮雲城咳一聲,「蕭蕭,你不小了……」
小臉蛋生氣的鼓起來,暮雲城再咳一聲,「我也一把年紀了……」
小眼楮瞬間轉紅,小手又抱上去,露出兩顆虎牙,啊嗚一口就要咬上來,整個夢境都跟著有些地動山搖的危機感……
暮雲城第一次覺得如此的愁苦,想戳戳葉蕭的,「那就親親吧……蕭蕭想怎麼親。」一番話,真真說的要死不活。
葉蕭瞬間又變回小兔子,抱上他胳膊,一臉歡樂的拉著他原地坐了下來。
漆黑的夢境一瞬間變了顏色,浩渺的一片虛空呈現出一片接天蓮碧的荷塘,漫天漫地怒放的粉荷,還有高聳入雲的荷葉,把碧藍的天空遮掩成通透的綠色。水中魚兒游,兩岸青巒疊翠,而他們竟是齊齊坐在同一支巨大的粉女敕粉女敕的蓮蓬上,若是他年紀稍小些,兩人倒成了坐蓮的金童玉女。
珠聯璧合,桃源世外,竟是如此女孩子氣的一方童話世界。
暮雲城不由看一眼身旁膩在他身上的孩子,葉蕭水靈靈的眸子里好一番干干淨淨的開心快樂——在這樣一片夢境里。
不要烽火的顏色,不要江山的厚重,不要天下皆為奴那種血淋淋的血腥。也許,這才是葉蕭一心所向。
小家伙膩的更近些,塞過來一把碎石子,手指向前,「二哥若是打不進那幾個洞,蕭蕭就要親親!」
暮雲城深思的神情陡然崩碎,他差點忘了還有親親這茬事!登時沉著臉色回過神來,瞥了一眼葉蕭所指之處,竟是偌大的一片蓮藕餅一樣豎立在空中,葉蕭口中的「洞」自然就是蓮藕上的孔洞。藕很碩大,所以洞也很碩大,他不應該射不進去。
暮雲城安下心,一枚石子扔過去。眼看就要進洞了,葉蕭忽然癟了癟嘴,一朵無比可愛的睡蓮登時變成了食人花,居然都還長了牙齒!拉長了睫干,擋在蓮藕洞前,一口把他的石子吞了下去!
暮雲城俊秀的面孔有些抽,憋了半晌憋出一句扭曲的贊賞,「蕭蕭真是……好想象力。」
葉蕭咯咯笑一聲,吧唧一口親過來,興奮的搖搖他胳膊,「再來再來!」
「……」
暮雲城面無表情狀,第二枚石子扔出去,被那長了牙齒的睡蓮花一巴掌拍球似的拍了回來,吧唧又一口……第三枚石子扔出去,花是沒了,目標蓮藕卻是陡然會了絕頂輕功,一眨眼後退了個無邊無際,石子撲通落了水,吧唧,又一口親過來……第三枚石子扔出去,花沒動,藕沒動,那往前飛的石子成了一只大癩蛤蟆!還反撲回來,蹦上了他的腦袋!
「哈哈!」葉蕭拍拍手,再親一口過來。
暮雲城頂著一臉的口水,一臉崩潰的陰沉表情。葉蕭偷偷模模瞅了瞅他臉色,竟然自覺有罪,抹干淨他臉上口水,又遞過來一枚石子,拍了拍那平平的胸口,「二哥再投,我表示這次一定中!」
于是第五枚,真中了。
暮雲城神情的裂縫終于修復了一點點。
「哈哈二哥中了!蕭蕭不親了,二哥親吧!」
于是,小臉蛋湊了過來。
暮雲城無語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