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城?」見暮雲城不做聲,書青衣皺皺眉,略略喚一聲。
「不如……」那老二陸韓斐砸吧砸吧嘴,倒是先開了口,「先把這人放鍋里煮下來一層皮,再抹上一層鹽,放油里炸一炸,咱們幾個吃了吧。」
一直陸韓斐就是四人中的悶葫蘆,幾天相處下來沒說一個字,葉蕭已是把他當啞巴了,誰料得這第一次開口就如此的驚世駭俗!要不是四周毒氣未散,她還裹著被子把口鼻捂著,這會兒胃里的東西是真要全吐出來了!
不過,這話倒不是她一人听的不舒服。
書青衣也叫喚一聲,鐵扇的風搖的呼呼的響,「老二你能不能正常點,別老想著吃,這大男人肉都老了,沒你那些小女圭女圭肉女敕!」
葉蕭臉都快抽一起去了。
「就是就是。」胡柴也符合兩聲,臉色也不好,「要吃也找個長的好看點的,起碼要像這燕太子這樣才過得去嘛,就這個這樣,也虧的老二你有食欲。」
葉蕭差點一坐下去。
瞥見葉蕭的模樣,胡柴得瑟的哈哈大笑一聲,「得了得了,這都有女圭女圭被嚇到了,老子還是一錘子把這家伙錘爛了得了,省得還要又煮又炸的!」
那掌櫃身子伏的更低,十指不禁意的握成了拳,胡柴傲視看一眼,吐了一口唾沫在手,操起狼牙錘便朝著那人蹬蹬走近兩步,第三步卻被暮雲城攔了下來。
那掌櫃拳頭又緊了緊,胡柴也是不滿的望一眼暮雲城,「老六這是干啥?莫不是長成這樣的娃你也看了去?又要收到千宮閣去?」
暮雲城未理,卻是緩緩走到那人身邊,見他仍是伏著身子,竟是半跪下去把那人扶起身,「慕廉何等自傲之人,不是說過,終此一生,絕不屈于任何一人膝下麼?如此這般,不怕讓雲城看了笑話?」
慕廉?……葉蕭莫名覺得這名字耳熟,卻不想另三人反應更大,齊齊一聲驚斥,「徐慕廉?!」
徐慕廉?!
葉蕭驀然望向那人,終是記起來,這人豈非是趙國十大世家之一徐府的三公子?
趙國世家好比燕國諸侯,皆是執掌國家要權的中心勢力,而這徐家更要屬十大世家之首。一年前,在趙與韓到底是主戰還是主和一事上,獨獨徐家一方請戰,而這三公子徐慕廉更是對議戰一事毫不退讓。至于後來徐世家會被九大世家聯合制壓一事,亦該是韓國在其從中作梗。以致八月之前韓國分兵夜襲趙國懷城之時,徐家便被推至了風口浪尖。韓兵何其虎狼之心,徐家就算再有能耐,前有強敵,後無應援,到底孤掌難鳴。
若她所記不錯,那一戰,韓國出兵一萬,一夜被徐家殲滅六千,而那當年笑傲朝堂的徐氏一族,就此覆滅。傳言,徐家三公子一人滅敵三千,後被剖心挖肝尸裂而亡。卻想不到竟是被救到了千宮閣?……被宿敵之臣,暮雲城所救?
葉蕭下意識的看一眼暮雲城,暮雲城依舊是半伏著那人的動作,甚至算得上九分溫和。徐慕廉卻是垂眸了半晌,而後揚手一把把暮雲城揮開,也不管一涌而上的書青衣等人,滿臉僵硬的像是未曾有過表情,只有那雙眸子生動些,燒著滔天的火,冰冰冷冷的盯上暮雲城。
「若是我低聲下氣的一跪換的來雲城一命,也倒是值了。」
徐慕廉唇角微挑,指尖微微閃過利器的光華。所有人在暮雲城被推開的一瞬間,才驀然發現那柄被徐慕廉夾在指縫的半尺長釘。
「鎖魂釘?!」書青衣鬼叫一聲,抓著暮雲城衣服瞎打量。
暮雲城略略避開來,「無妨,他並未傷著我。」說罷,又看上徐慕廉,溫和之色到底弱去了好些,「想不到,慕廉還是如此想殺我。」
徐慕廉仰天長笑一聲,直笑的眸中點點水光才驀地停住,凝著暮雲城一字一頓,「我卻是早該想到,雲城根本從未打算放過趙!」
暮雲城竟低低一笑,嗓音喑喑啞啞,「知雲城者,莫過慕廉也。」
徐慕廉一聲冷笑,竟是偏過暮雲城視線,望向了葉蕭,「這位便是燕太子,葉蕭殿下吧?」
葉蕭未做聲。徐慕廉卻是一聲諷刺長嘆,「半年之內,韓國必取趙。太子殿下可知這番揣測徐某是如何猜得的?」
葉蕭看一眼暮雲城,並未做聲,甚至閉了眼。
徐慕廉看一眼默不作聲的葉蕭,哈哈一笑,「殿下可知,趙與燕乃是唇齒相依之勢,鄰界便是那杳城。杳城之地,兩國百姓多有往來,更以燕國百姓居多,雲城為了替韓王不費兵卒盡取我趙邊城領地,獻威懾之計,坑埋杳城上千人!以示據兵不退者,殺!守城不降者,殺!」
「那你該謝暮雲城!」
葉蕭陡然睜眼,一句話暗含怒意,把所有人震的半晌沒回過神,只有暮雲城微微皺眉,看她一眼。
徐慕廉眼瞪的老大,滿臉不可置信。
葉蕭朝徐慕廉逼近一步,「不懂?那本宮便說與三公子听。公子既知杳城為兩國邊界,更該知,比之燕國那薄弱不堪的邊境,趙國的更是不堪一擊。若不以威懾之計趙國守兵,若是韓王再派一萬兵力強行攻取,如今這個沒有了徐家的趙國,還能抵抗多久?兵不早降,便只能死在戰場!杳城燕民一千,趙國邊境守兵上萬,三公子如此忿忿不平,是要趙國一萬性命平白葬送?」
徐慕廉後退半步,看著葉蕭愈發難以置信,「那杳城一千燕國百姓,竟是該殺?!」
「……」
所有人都看上葉蕭,暮雲城的眸光尤其莫測,葉蕭不由得也看向暮雲城,沉默半晌,諷嘆一笑,「那要不要恨他,也是本宮的事,三公子作何如此關心?」
徐慕廉亦沉默半晌,看葉蕭看久了,眸子里竟生出了恨意,連指中的鎖魂釘竟也偏向了葉蕭。
「殿下乃是燕國儲君,燕國剛滅,殿下竟連國仇家恨都忘了,竟然偏幫仇人說話?」
「本宮所言本是事實,何來偏幫之說,倒是三公子,一生二十載,所言所行處處為趙,到頭來,趙國又給了公子什麼?」
葉蕭又朝徐慕廉近一步,看的見眼前這掩在一副假皮囊之下的人漸漸開始顫抖,葉蕭蹙蹙眉,錯開鎖魂釘,前躍一步一把撕了徐慕廉面上的人皮面具,果不其然看見那張不似人的臉。
左無數道傷,右無數道傷,皆是舊痕,卻仍能見骨。面目全非,一生不可抹去的疤,難道還不能讓這人醒醒,自己所作所為究竟值不值得?
徐慕廉驚的連連後退,鎖魂釘幾要劃傷葉蕭胳膊,「你做什麼?!」
「本宮想治治三公子的冥頑不靈。」見鎖魂釘抖的更厲害,葉蕭難得的竟不怕,咄咄逼人道︰「投之以瓊漿,報之以桃李,這才該是君臣之道,徐家是如何對趙的?趙王又是怎麼對待的徐家?听信讒言,良莠不分,孤立忠良,借刀殺人!懷城一戰,若是十大世家齊心,韓兵哪得寸進?懷城不失,趙國如今怎會岌岌可危?三公子,殺了徐家滿門的哪里是什麼韓王?如今獻計對大趙意圖不軌的又哪里是什麼暮雲城?至始至終,根本是趙自取滅亡!」
徐慕廉臉色慘白,葉蕭臉色卻也好不到哪里去,眼前的世界開始模糊。葉蕭一度以為那是自己想哭,只有暮雲城略略蹙了蹙眉頭,樓上偷瞟的袁澤也低低道了一聲「不好」。
意識開始恍惚,嘴里的話卻依舊停不下,像是憋了太久,終于找著個機會倒出來。葉蕭不曾注意,那本該掩住口鼻的被子已經掉了很久,而自己的站著的身子,開始了搖晃。只是回想,不停的回想。
「燕國曾有一人,才學勝過公子百倍,韜略不遜于韓王,那人同韓王一樣要奪這天下,說天下既得,方能還燕民百世安樂無憂。那人為燕國所做的,所舍棄的,三公子可比之不得半分。不過,本宮可以告訴你,那人最後死的非常慘,一刀一刀殺死他的,不是敵人,是他一心一意信任、救護的燕臣。三公子可能不知道,那人棄之所有,本宮正巧可算其中之一,他死的那天,本宮一笑話他活該,二諷刺他不值。若是公子看來,公子又以為如何?」
徐慕廉眼底一絲崩潰,「為國為民,百死不枉!你貴為儲君,更該知這個道理!」
心口都是疼的,葉蕭頭一次笑的有些瘋,有些可怕。
「這天下的民,只知道讓真正愛他們的人去拼,去殺,去涉險,等著他們的君王把安居樂業拱手奉上。這國家的臣,只知道為了一己榮華,舉著對外的兵戈捅自己人的刀子!什麼叫貴為儲君?那根本是個一文不值的位置!你以為我稀罕?!我想要的,不過是一個真正愛我的哥哥,我只此一個這麼對我好的人,卻是被這所謂的大燕害死了!」
心里的疼驀地蔓延至全身,葉蕭整個身子軟下來,被暮雲城接了個正著。
「我……」葉蕭看著暮雲城,卻是吐一個字都難。
暮雲城一個字都不多說,手里竟多出枚銀針,一針朝著葉蕭穴位刺去,「你別說話了,這里的毒氣不對頭。」
話音剛落,書青衣、胡柴、陸韓斐竟也跟著倒下來。
暮雲城臉色微白,不可思議的看上徐慕廉,腦子里又冒上來一個名字。
夏燁……竟連夏燁也幫上了慕廉……
形勢陡然逆轉,惹得樓上香兒一陣驚詫。
「這怎麼回事?」
香兒低低問一句,袁澤眼淚汪汪的瞅著下面,倒是沒忘回答香兒的話,「是這紫色毒霧,本只是一般軟筋化骨的迷藥,想放倒內息高深的高手倒是不容易,可是其中還暗藏了無色無味的另一種毒煙,兩廂混合卻足以致命,此毒潛伏期還不短,這才無知無覺的陡然爆發出來,先前連我都騙過去了,想必施此計的該是用毒高手。」
一段解釋說完還不忘抽噎兩聲,香兒聞聲無語望去,「你個大男人,哭什麼?……」
袁澤吸吸鼻子,「太可憐了,太可憐了!」
香兒挑眉,順著袁澤目光望去,才發現這家伙口里的可憐之人居然是葉蕭,不由得奇怪的瞥一眼袁澤,「你是不是燕民?儲君說此等話,你居然同情他?」
袁澤抹把眼淚,依舊一臉聖母光輝的瞅著葉蕭,「在下沒把他當儲君啊……只是覺得被唯一所愛的人舍棄,所愛之人還偏偏落不得個好下場,愛難再愛,恨又不忍,是個人都會傷心痛苦吧?」
香兒一愣,旋即眼楮眯起,再盯上葉蕭時嘴角略略勾起,「也對,他這種人,確實算不得儲君。」
樓上方才一番閑聊,樓下已成對峙之局。書青衣等人不知何時已經盤坐于地靜心運氣,毒性皆被暮雲城以銀針暫封體內,只有葉蕭不懂武藝,體內毒素擴散的快些,臉色差極。
暮雲城看一眼葉蕭,眉頭不由一皺,腰中軟劍終是出手,堪堪平指在徐慕廉心口一寸處,「解藥給我。」
徐慕廉緊握鎖魂釘,眉頭深蹙,「你沒事?」
「慕廉與我深交日久,難道在慕廉眼里,雲城就這點能耐?」
鎖魂釘握的越發緊,徐慕廉看著暮雲城,眼底一絲掙扎,一絲痛苦,種種情緒盡皆流露表面,襯著那張面目全非的面容越發的可怖。
「那,慕廉只好親手殺了你!」
暮雲城閉上眼,面上不似徐慕廉,幾乎看不出情緒,「你不該出千宮閣。」
徐慕廉眼底殺意終起,趁機,掌中鎖魂釘暗含風雷之勢直直朝暮雲城刺去。
鎖魂釘,乃千年寒冰冶煉,封存霜寒月夜百日方為至陰至寒的神兵利器,稍稍劃傷皮膚,冰寒之力便可侵入肌體,血脈凝冰。是以,鎖魂釘下,最最平凡的一招皆能索命。
這也是為何懷城一戰,徐家滅敵六千,徐慕廉一人能盡得其半。
這樣的一柄神兵,本該比他徐慕廉更要難容于世,卻被那夜戰場上救了他的人好好的存放于錦盒之中,成了演武場上,萬眾矚目的一只賭注。
那時的暮雲城,一襲麾甲,手中軟劍光華凜冽,早已是韓王最為得力的風華將軍,就在萬千人前把一柄普普通通的長劍扔在他一介戰俘的面前。
「陛下答應我,若是三公子贏的了我,這鎖魂釘便完璧歸趙。」
徐慕廉從不用劍,天下皆知。懷城一戰,身受一百七十二處劍傷,斷去七根肋骨,根本只剩了一口氣。這哪里是一場比試,根本是一場羞辱!
那一次,輸的卻是暮雲城。
猶記得他一劍刺進他心口,他像是早有準備,銀針連封全身十數處要穴,堪堪止了血便受著全朝大臣的驚愕注目,屈膝跪于演武場上,俯首,對著高高在上的韓王,說了四個字。
君無戲言。
天下皆言韓王最寵暮雲城,那一次,卻是他親眼看見的韓王拂袖而走。
他卻從未感謝過暮雲城,許久之後方才不禁意問過一句,那人笑答,慕廉是客,雲城已未盡地主之誼,哪里還能要了客人的東西。
階下之囚徐慕廉,從未忘過那句話——慕廉是客。
徐慕廉一生有多自傲,這一輩子便有多看重暮雲城。
手中鎖魂釘幾要離手,徐慕廉追著暮雲城招招閃躲的身法,牙齒咬的死緊,幾乎是怒吼出聲,「你出手啊!出手啊!」
眼底霧蒙蒙一片,強行死盯著看,才見暮雲城將手中軟劍堪堪提起半尺,終是舞起一招一式來,卻半分殺傷力沒有,一朵朵的劍花像開出來的艷桃,美的他想掉眼淚。
「雲城之劍,飄逸灑月兌,堪得君子風度。這把劍若是用來殺人,倒真是可惜了,難怪甚少見雲城出手。」那片十里桃花林,總听的到夏燁陣陣朗笑聲,「不若以後我們三人再來這桃林,雲城便舞劍吧,有君子美人,有粼粼劍花,總該把這十里艷艷桃色都給比下去!」
「真是的,就算要去燕,雲城那家伙也不用這麼急急的就走吧,今日本又是賞花賞劍賞美人的良辰美夜,雲城缺席,真是好煞風景!想我趙地,還無此桃花艷絕之地呢……雲城偏就不陪我們多賞幾次,該罰……」
夏燁脾性好,再含殺氣的話也定是柔成水的說出口,只此一句,卻是再說不出別的話來,一柄長劍在手卻是抖的不成樣子,學著那飄逸灑月兌的劍勢,舞出的劍,卻終是不得精髓。
那一夜的破碎劍光,沒了雲城在場,生生斬落了整個桃林十里芳菲。
「慕廉,此去大燕,見得雲城便替夏燁帶一句,說一生識得雲城,是夏燁之幸。相識三年,燁未曾贈得雲城半物,終是過意不去。此煙名喚‘桃花殺’,是燁專為雲城所煉,雲城該是不大喜歡這殺氣太重的東西,燁……燁果真算不得他朋友……只是依舊想……想再看一眼……他舞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