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子醒過來時，渾身上下是一股忍不住的生疼，不由得蜷著身子哼了兩哼。等視線清晰些，才發現夜早已深了，山間的月色還更加清亮些，照亮下一片洗白的光，星星也多，撲扇撲扇的眨眼，身旁還有暖洋洋的三堆篝火，間有夜鳥清啼兩聲，忽然之間竟覺得一片祥和。
也許，死里逃生的人，大多是這種感想。
小二子想坐起來，哪知隨意動一動就是裂骨似的疼，忍不住滲了滿額的冷汗。一個巴掌冷不丁的過來，重重的模了一把他的臉蛋。
「動什麼動？！不知道身上骨頭都斷了好幾根啊。動動動，你要是沒給拍死，沒給摔死，給疼死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小二子只得動動眼楮，見到葉蕭那張半分憂半分怒的臉，默默嘁了聲。
葉蕭死瞪一眼，「你嘁什麼嘁？這是對待救命恩人該有的態度嗎？要不是我陪著你一起摔下來，還夜以繼日的照顧了你幾個晚上，你這小子活的下來麼？！還不趕緊說聲‘謝謝’！」
小二子不自禁動了動嘴，瞬間卻又咬牙吞了回去，回瞪葉蕭，一臉別扭表情，「我……不說。」
短短三個字，說的比女孩子的聲音還弱，卻仍舊止不住的扯得胸腔里撕心裂肺的疼，就那麼一口血一口血的咳出來，小二子蒼白的臉色更白了些。
葉蕭嚇了一跳，爬到小二子身邊，卻哪里都不敢踫，只得望著干著急，「得了得了，你別說話了，心里感謝我就行了，我明白的。」
小二子已經沒心思反駁了，直勾勾望著葉蕭，「我這是不是要死了啊？」
「狗屁！」葉蕭差點又一巴掌模過去，「你醒都醒了，哪里還會死？」
「回光返照啊……」
葉蕭猛的一愣，繼而當真一巴掌模了過去，大怒，「狗屁回光返照！你這嘴巴里怎麼就吐不出幾句好話來啊！」
小二子任她罵，只靜靜又望一望那通透的絕美夜色，才覺得自己死里逃生的人兒又酸了鼻子花了眼，「就是要死了……荒郊野外的，連個人家都沒有，沒有大夫治，我這傷，豈不是耗著耗著就死掉了……」不一會，小臉蛋就被眼淚糊花了，「小二子要去陪哥哥了……」
「你！」
葉蕭指著小二子鼻子，氣的眼楮都圓了。猶豫了又猶豫，一咬牙竟是把小二子一把拽到了背上。這動作劇烈了，小二子疼的嚎起來，葉蕭心頭一緊，听的自個兒都很不得要吐出口血來，只得緊繃著身子，牢牢把小二子背好，再不動彈小二子一下，連腳下的路都走的格外穩，像是腳踝上的傷根本不存在。
「這里沒有大夫，我們走到個有大夫的地方不就得了。死不死都是人自己決定的，你要是不想死，閻王爺也要不了你的命。說什麼要去陪你哥哥，簡直是天大的蠢話。真那麼本事就好好活著吧，活出風光來，也讓你那個哥哥瞧瞧，再遙遠的理想只有活著才有機會靠近，死去的人，終歸是一無所有的。」
小二子又是一陣沉默，半晌輕輕「切」了一聲。
走到個有大夫的地方。
話雖然是這麼說的，葉蕭也的的確確抱著這番希冀，可是路已經走了三天，仍舊是那條長長的河流，像是長到沒有盡頭。荒蕪一片的河灘，連個吃食都沒有，上次解決的那只老黑狗竟然成了最後救濟的糧食，三天來盡可能的省著吃，到頭來，還是只剩了狗在烤火架上嗶嗶啵啵的燒烤著，烤出一片焦糊氣味。
葉蕭完全是咽著唾沫把塞到小二子嘴巴里的，被小二子毫不留情的吐了出來。
「吐什麼吐？！別指望我堂堂一國太子吃這狗！你不吃我就扔了！」
她的大呼小叫被小二子當成了耳旁風。葉蕭看一眼那死氣沉沉躺在地上，一句話都不說的孩子，終是很沒用的紅了眼眶。已經三天了，這孩子吃什麼都吐，隔幾個時辰就吐出來好幾口血，臉色白的跟死人差不了多少。
她看得出來，小二子的確不想死，可是閻王爺還是要來索命。她說的話，果然是騙小孩的混蛋話。
葉蕭黯下神色，自己把小二子不要的狗享受完，便休也不休息，又把小二子背了上來。小二子都很乖了，再不會嚎的她心驚肉跳，葉蕭卻是更加心驚肉跳了。
等到第四天，葉蕭終于忍不住，通紅著眼罵起來，「你個小混蛋！那老頭明明是要來打我的，你逞什麼英雄？你沖過來做什麼？！被人拍一掌很舒服麼？！」
沒想過昏昏欲睡的小二子會答她的話。
「我撒了謊，把壞蛋帶來了……雖然你這大叔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小二子錯了就是錯了，自然要彌補的……哥哥說過，知錯能改的孩子……才是好孩子。」
葉蕭更恨了，「好孩子都是蠢孩子！沒什麼比性命更重要的！」
「放屁……」小二子竟是刺了她一句，小腦袋埋在她背上，呼出來的氣都是涼涼的，「比性命重要的多了去了……」
葉蕭卻是不以為然，「沒覺得。」
小二子一愣，不甘心的瞥了葉蕭一眼，「家人呢？難道不重要？」
「如果你娘利用你，許多哥哥一心要殺你，所有人都薄待你，你會覺得他們重要？」
小二子好一陣子沉默，「那國家呢？」
「國家？」葉蕭思索思索，了然道︰「無國無以為家，你們這些平民百姓會覺得國家好，是因為它在，所以你們的家在，所以你們覺得國家重要。對我就不是這樣了，我是因為這個國家在，所以才家不成家，自然沒那麼寬廣胸懷來愛國。」
「……那朋友呢？」
葉蕭翻個白眼，「根本就沒有朋友。」
小二子終于瞪了瞪眼，「這句話就真的是放屁了吧？」
葉蕭不假思索噴回去，「鬼騙你啊！」
小二子更加不理解了，「你開玩笑呢？山崖上那個死也不對你松手的大哥哥難道不算朋友？那個自己頂住四個壞蛋也要讓你先逃的大姐姐難道也不算朋友？還有那個長的最好看的帥哥哥，他該是那幾個大壞蛋那邊的人吧？卻倒戈在幫你，也不算朋友？」
葉蕭被小二子問傻了，下意識的狡辯一句，「那個大哥哥對誰都那副菩薩模樣，又不是我特別些，那個大姐姐先前還要殺我來著，還有那個帥哥哥，只怕也是遲早要殺我的，為什麼能算上我的朋友？」
「所以他們對你好的時候你就視而不見，等他們對你死了心甩手不管你的時候，你再去計較他們的冷漠無情？」
見葉蕭陡然愣住，小二子迷迷糊糊中都當真想咬葉蕭一口了，齜牙咧嘴苦口婆心道︰「朋友不是不問緣由就必須要對你全然付出的人啊，你都看不到他們的好，又不去回報，這已經不是他們算不算得上你朋友的問題了，而是根本你沒得資格算他們朋友嘛。」
「……」
「感情本來就可以很單純，無關乎利弊，無關乎立場，隨心而發的想對那個人好而已，計較多了反而會什麼都得不到。大叔，做人別這麼沒良心啦，多去體會體會吧，你會發現有不少人都是關心愛護你的。」小二子嘆一聲，「我決定了，你教我的那些大道理，我一句都不要听進去，哪里是我把這個世界看得太光鮮，根本是你把這個世界看的太灰暗，差點把我教壞了。」
葉蕭活生生噎住，一張臉憋的通紅，「你這臭小鬼怎麼了，得理不饒人啊？非要批得我灰頭土臉的是吧！我、我就不改！」
小二子瞥她一臉，竟是笑起來，「你這樣子真好玩，死不認賬的模樣最可愛了。」
葉蕭氣的跺腳，小二子竟是不滿的瞪她一眼，「跺什麼跺？背著我趕路都夠嗆了，還亂動。你那破腳要是跺廢了可別找我，我沒命背你走路。」
葉蕭又怔住了，「你這臭小鬼什麼時候發現的？我可沒在你跟前抱怨過。」
「我有眼楮我不會看啊，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別人對你好了，還傻不拉嘰的不知道？」小二子臉上竟是紅了，又是一副別扭神色，「不管怎麼樣……你這大叔也不算壞，謝啦。」
葉蕭像是听不得這話，竟是渾身打了個哆嗦，「我說你這小鬼到底怎麼了？！話匣子關不住了啊？怎的忽然這麼有精神了？」
小二子嘿嘿笑兩聲，臉蛋又趴到她背上去，「這回是真的回光返照了。」
葉蕭猛然震住，毫無征兆的眼淚鼻涕就流了滿臉，背著小二子一跛一跳的往前飛跑，嘴巴里胡編亂造，「別死別死，哎呀我看到前面有人了，哎喲還是個大夫啊！你馬上就能好了！」
「騙我。」
葉蕭眼楮氣紅了，「混蛋！老子從不說假話！」
「哈哈。」小二子被這句話逗樂了，笑著笑著一口血就噴了出來，噴在葉蕭臉上，溫熱的一大片。
葉蕭跑的更快了，眼淚鼻涕也流的更快，一輩子沒這麼窩囊過。
小二子安靜下來，再不曾說過一個字，葉蕭卻是停不下步子，腳踝疼的沒了感覺，兩腿跑的軟成了棉花，眼底都是霧蒙蒙一片模糊。以至于眼前河岸終于開闊的時候，葉蕭都沒注意到那滿滿的肅殺氣氛，只一眼盯上了那好幾個活生生威風凜凜駕著刀槍的兵哥哥。
葉蕭大喜，一把撲過去抱上其中一人大腿，「官爺救命啊！幫我救救這個孩子啊！」
男人被葉蕭嚇了一跳，「這哪里冒出來的人？不是說全都給我看牢了嗎！這麼多衛兵都吃屎的啊，就讓人這麼溜過來了！」
男人憤憤然，把一眾小兵唬的嗓子眼差點沒跳出來，一個個爭風似的沖過來，抱住葉蕭胳膊，拉住葉蕭腿。葉蕭愣是沒把男人大腿抱好，被一眾小兵拖遠了。
那男人穿的是一身正兒八經的官服，上面被葉蕭印了大大的兩個血手印，不由得一臉嫌棄的拍了拍。身旁卻有一人不耐煩的瞥了他一眼，男人趾高氣昂的氣勢登時矮了半截，對著身旁之人點頭哈腰，一臉歉意表情。
「王大人，實在不好意思，這里的人大多都是死腦筋，這麼好的差事都沒人肯干，下官逼的緊了倒給我一個個抹脖子，實在是再找不到一個肯干的人了。」男人咽口唾沫，抹抹汗，「要不差的這一個就算了吧。」
那王大人一身珠光寶氣，卻是肥頭大耳模樣，一听這話抬起那肥巴掌，毫不客氣的拍了過去，「混賬！上頭指明了要二十個，你就無論如何給我弄齊二十個！弄不齊你就自己頂！」
「啊？」男人嚇的差點沒給跪下去，「下官不行啊！大人饒命啊，真的沒沒沒人了啊……」
「有人有人！」
見縫插針的四個字猶如救命稻草，男人激動的跳起來，尋聲望去，竟是先前他一腳踹開的那個渾身髒兮兮、比乞丐還乞丐的邋遢人。
葉蕭一見有戲，折騰的踹開四下扒住自己的小兵，又朝著男人撲了過去，「你們是不是差人啊？？？我去啊我去！只要你們救活小二子！」
話是對著那小官爺說的，一旁膘肉橫生的大官爺卻是瞥她一眼，一口把她拍死，「哼，就憑你這模樣也干不來這事，滾遠點滾遠點。」
葉蕭還沒開口，那小官爺卻是搶著搭上腔，「哎呀，干的來干的來！我看這小伙子挺好，眼楮是眼楮，鼻子是鼻子的，就是邋遢點，洗干淨了肯定比下官這老骨頭水靈，我看行我看行！」
葉蕭听出來點苗頭，登時覺得不對頭，戒備的盯兩人一眼，「官爺，你們說的什麼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