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俞鎮里來了個老乞丐,一身破布爛衫,一副瘦干病骨,隨時都要散架的模樣。整日坐在田邊的銀杏樹下睡覺,睡醒了便向路過的人討要吃的,懶懶散散的,要得也並不起勁。他只是那樣安份地坐著,並不討嫌,所以來了半月,並沒有人去趕他。
漸漸地,村里的孩子們卻都喜歡上了他,因為他會講故事。
老乞丐只會講一個故事,每天都講,孩子們卻仍然百听不厭。後來,連大人們也都被吸引過來,每天傍晚等收了農活兒,他們便圍聚到銀杏樹下,听老乞丐講故事。
老乞丐有一雙渾濁的眸子,講故事的時候總是耷拉著,半夢半醒似的。他並不抬頭,卻總能在人聚得最多的時候開始他的故事。
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那年,我還是京城橫威賭場的老板的時候……」
每當他說到這里,人群中便會爆發出一陣哄笑聲,次數多了,這笑聲的響起和落下,就變得整齊劃一,像是精心排練過似的。
老乞丐不會理會這些,只是自顧自地說著,好像是在說給自己听︰「你們知道橫威賭場麼?當年,那是京城里最大的賭場,一十一家鋪子並排鋪陳,佔了整整一條街!京城中的達官顯貴們,只認準我這一家場子,那年頭,老子風光無限,什麼皇親國戚不曾見過?」
他一邊說著一邊微微抬起半瞌著的眼,濃黃色的眸子仿佛越過了千里河山,回到了繁華似錦的京都洛陽。
「那時的日子真是好啊。飲的是瓊江玉液,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戴的是翡翠瑪瑙……這世上好玩的好看的,老子差不多都玩膩了,看厭了。直到有一天,我的場子里來了個少年……」
女人們最愛听老乞丐說那少年,每當說到這一段,村中未婚嫁的姑娘們便會臉泛微紅。
「那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卻是長身玉立,鳳目雪肌,像是用白玉雕出來的一般,男人的眼楮落在他身上都舍不得移開,就更別提女人了。他身上的錦衣像是用雲織的,又輕又柔,頭上束發的璃琉玉冠,是我在那些王爺皇子身上都不曾見過的。我活了一大把年紀,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少年,好像是從天上來的人物,他站在那兒,只要揚一揚眉,旁人的心就要跟著一道被揪起來。
他的身邊還帶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娃兒,雪女圭女圭一般,笑起來頰旁會生出兩點笑窩,煞是可愛……」
說到這里的時候,孩子們的眼楮里都開始放出光來,這故事他們早已听過幾十遍了,那女娃兒出場後,最精彩的地方也就快到了。
只听老乞丐繼續說道︰「只見那少年指著我的橫威賭場問那女女圭女圭︰‘我要這場子,你到手得要多久?’當時旁邊的人一听都笑了起來。我心里也覺得可惜,這樣玲瓏剔透的一個少年,不想竟是個瘋子。哪知那女女圭女圭卻笑嘻嘻地答他︰‘場子這樣大,沒四五個時辰只怕不行,你坐不坐得住?’她這話一出,整個場子都笑瘋了。有好心人上前想勸他們快走,可還不等近身,那少年忽然手一揮,也不知怎地,那人便騰空飛了起來,直直地摔到了桌子上。」
孩子們听到這里,都哄叫了起來︰「好!好!!」
老乞丐只作不聞,用他那枯啞的聲音繼續說道︰「場子里的保鏢見他忽然出手傷人,‘呼’地一下就圍了上去。我在江湖上呆得久了,知道這兩個孩子必有來頭,敢只身來我的場子鬧事,後頭定然有人指使,立時便想到了七八個對頭。當下不動聲色,遣去保鏢,問他們來此所為何事?那少年對女女圭女圭說話的時候還笑著一彎鳳眼,待我迎上去時,便立即冷下了臉,像是看也懶得看我一眼,一臉的高傲之色。我知道事關重大,自也不去生他的氣,只听那女女圭女圭笑嘻嘻地說︰‘大叔,我要和你賭一賭。’
我一個開賭場的人,還怕和人賭麼?當下哈哈大笑兩聲道︰‘行呀,可是賭,得有本錢,你有多少本錢?’女女圭女圭扭過頭去問那少年︰‘喂,姓白的,你給我多少本錢?’少年也笑嘻嘻地望著她,眼里卻透著一股子捉弄的味道,從身上模出一枚銅板來交給她,說︰‘就四個時辰,辦得到,今晚想去哪兒吃由你任點,一概我請,若辦不到,就你來請!’
大家都當那少年是在說笑,誰知女女圭女圭卻伸手接了過來,拿著那一枚銅板一本正經地問我︰‘大叔,我就這點本錢,你賭不賭?’
我橫威賭場是京城第一場子,哪有閑心陪兩個孩子胡鬧?正要發作,女娃兒卻又說道︰‘你是這兒的老板,這點錢只怕你還看不上眼。這樣,你給我兩柱香的時間,我先攢個一千兩出來再同你賭,可夠了?’
我冷冷一笑,說道︰‘我橫威賭場豈是容人玩鬧的地方?念在你還是個女圭女圭,我今日且放你們一馬。識相的現在就走,如若不然,小心我將你們……’還不等我把話說完,那女女圭女圭便繼續說道︰‘大叔,你著人點香吧!’竟是絲毫沒有將我的話听進去。
我見她如此胸有成竹,心中也不禁犯嘀咕,但想她畢竟只是個小女圭女圭,手上又僅有一個銅板,若說在兩柱香內翻到一千兩,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于是說道︰‘我有言在先,若是你攢不到一千兩銀子,就必須將指使你們前來鬧事之人說出來!’女女圭女圭瞪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楮,愕然道︰‘指使我的人,你不都見過了?’說著伸出白白女敕女敕的手指向那少年一指,‘不就是他麼?’
我見她仍是在戲弄我,心中大惱,倒存心要看看她究竟有何本事,于是著人點香,搬了椅子在旁坐觀。
那女女圭女圭從骰子開始,連勝十場,不過眨眼間,一枚銅板就翻成了四十兩白銀。然後是牌九、天九、接龍、雙陸、六博、屋架……賭術之精竟是一路勝了下來,又快又準。期間我的手下也欲使千,卻被她一眼識破。
此時賭場中的客人少說也有五六百人,見了這樣的奇事,都停下了手來。滿滿一場子的人,幾百雙眼楮,都像落了釘子一般釘在那女女圭女圭的身上,片刻也離不開去。只見那女女圭女圭在場中東躥西跳,各個桌前輪番玩過,不到兩柱香,便真的將那一個銅板翻成了一千兩白銀。」
說到這時,圍觀的人群發出一片喃喃的驚嘆聲,孩子們則大聲地歡呼了起來。老乞丐卻笑不出來,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不斷地搖著頭︰「我在賭場中混跡五十多年,多精妙的老千都逃不過我的眼楮,但那女娃兒是否使千,我卻一點兒都瞧不出端倪。看她始終神色自若,那一千兩白銀的票據拿在手中,竟似是家常便飯。而那白衣少年早已在旁坐了下來,也是一臉地不以為意。
賺夠了一千兩,女娃兒便蹦到我跟前,問︰‘大叔,現在你能不能跟我賭一局了?’她的聲音真好听,一雙眼楮像兩顆閃閃發亮的黑珍珠,小臉像顆紅隻果一般地可愛。但那時在我瞧來,這個女圭女圭簡直就是個小妖怪!
見過了她這般的手段,誰還敢將她小瞧?我當下問她︰‘你想賭什麼?’說話的語調已全然不似對待一個孩子了。女娃兒說︰‘你說吧,我都隨你’,我縱橫天下賭場,靠的是一手出神入化的骰子技藝,十二顆骰子運轉手中,隨意自如,說大擲大,說小擲小,于是我說︰‘咱們就玩骰子’。結果……」
說到這里,老乞丐忽然沉默了很久。周圍的人等不及了,催促著他︰「講呀,結果怎麼樣了?」
老乞丐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結果我就成了今天的樣子!她嬴走了我手下的所有鋪子,足足一十一間,只用了四個時辰。」
四周發出一片意味不明的喃喃聲,有的驚嘆,有的不屑,有的置疑,還有人起哄……
有人說︰「你們听他胡吹大氣,天底下哪有這檔子事?若真有這樣的女圭女圭,小時候就這樣厲害,大了還不將這天下都拿去了?可你們看如今的天下,哪有他們的影子?」
眾人听了,都跟著起哄起來。
老乞丐冷冷一笑,道︰「‘哪有他們的影子’?哼!如今這天下,哪里沒有他們的影子?你可知道這兩個孩子是誰?」
眾人問︰「誰呀?」
「那少年叫白晨,那女女圭女圭叫上官若愚。他們如今,一個是一方城的城主,一個是閑雲山莊的莊主。」
「一方城?那個管著白鹿鏢局三十七家分局的一方城?」
「胡說!我前陣子才听說十二船塢是一方城管著的。」
「亂講亂講!我听人說,這天下間的賭場都是一方城開的……」
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忽然從對面的青山後面飄起了陣陣濃煙。那煙越燃越黑,越燒越旺,到了後來,竟似要將半天的天空都燻黑了。
那老乞丐忽然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那雙昏濁白眸子里驀地放出光來,嘴里喃喃著︰「閑雲山莊……閑雲山莊燒起來了……」他好像一下子就瘋了,竟然手舞足蹈地跳了起來,沒剩幾顆牙的嘴里高聲地歡呼著,「閑雲山莊燒起來了!燒起來了!!上官若愚……上官若愚……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