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天氣微涼,錦衣薄紗覆身,卻是冷暖剛好。
小月說外頭的天氣好不涼爽自在,怎麼也比屋里淡香繚室的好,使勁的勸說他到外頭坐坐。他懶懶地推卻了幾回,終究是拗不過這丫頭,只好應了。
一邊抱怨著︰「真不知誰才是主子……」一邊極不情願的挪到了屋外,然後直奔那奮好的躺椅,躺定後,便合上了眼,再不肯動彈。
小月端來茶水點心,見他又躺下了,無奈地說道︰「真不知該說公子些什麼好,原是想讓公子出來走動走動的,哪知您出了屋子還是這般睡著,早知您到哪都是睡,還不如老實在屋里頭呆著呢……」
「是呀……是啊……」隨隨便便的敷衍著,他愜意地呼出了一口氣。
秋日晴明的午後,空氣真是融合得緊,風息中醞釀著一股幽遠的澹香,連著淡淡滋潤的水氣,一股一股的吹來。
看來小月這丫頭偶爾也有說對的時候,往後也不能總冤了她。
「公子!」小月最不愛見他這愛理不理的模樣,每每都要忍不住抱怨。
「行啦。你最忠心,你最好,我杜錦秋要哪天沒了你,就直接縱身躍入這清桓湖,再不獨活于這世上了!」逼急了,只好使出這一招。
「你……」小月果然還只是個淺肚的娃兒,回回被氣得夠嗆,一跺腳,扭頭便走。
「真不知誰才是主子。」听著那氣急敗壞的腳步聲由近及遠,他喃喃地吐出這幾個字來。
「怎麼你每回都是這招?」沒有腳步聲,那一股微燻的酒氣卻已撲面而來。
「招不在多,管用則靈。她即然每回都受用,我又何必去想新招,要是她猝不及防給嚇著了,卻叫誰來服侍我?」
那邊傳來咯咯的淺笑聲︰「是呀,還有誰願意來服侍你這懶得生出蛆蟲的雅公子?」
「服侍我,總是服侍酒鬼好。」
「怕不見得吧……」聲音漸低,最終復于平寂,甚至連呼吸聲都感覺不到了。可他卻知道他並沒有離去。
他在的時候,空氣就如被釀過一般,帶著微燻的醉意。他的劍也浸著酒氣,劍出鞘時,漫天彌散著醇濃的香味。江湖上有數不盡的人因為害怕他而戒了酒,甚至變得聞不得酒味。可杜錦秋卻知道,他身上的酒香是特別的,尋遍天下也沒有重樣。他只喝自己釀的酒,那種酒釀起來,繁瑣到讓人听了就頭疼的地步,甚至連喝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的開始覺得麻煩。
殺手太容易讓人發現蹤跡是件極危險的事,但對他而言,天下早已沒了什麼「危險」可言,因為他自己就是個最大的危險。
「秋。」
「……」
「錦秋?」
「……」
「杜錦秋!」
「干嗎?」。
「別這麼掃興,難得在屋子外頭見到你,就睜著眼楮說幾句又有何妨了?瞧瞧這湖光山色……」他站起來,暗紅的長衫振在風中,如朱墨在水中暈染開來,「你怎麼忍心視而不見?」
「日日看,夜夜看,縱是仙景也看得厭了。」他動了動,撇過了頭,「江繁春,你今天怎麼會這麼閑,竟想著來找我了?」
「你可知道,一方城來人了。」
「噢?」似乎來了些興趣,他微微睜開了眼,「什麼人?」
「你終于是醒了。」江繁春笑著,摻了些得意,「也是,你說咱們都有多久沒事可做了?」
「七年,還是八年?太久了,誰知道呢……嗨,誰問你這個!來的什麼人,莫不是白晨他自己來了?」
「膽子不小,一方城里,大概也就你敢直呼他的名字了。」
「本來也有一個的。」他說著,情緒莫名地低落了起來,躺回座椅,重新合上了眼。
「噢?那人現在呢?」
「現在?」杜錦秋極淡地笑了一下,「大概已經死了吧……那種地方,就算是蟑螂也活不長久。」
「你是說誰呀?」
「這個人我都快忘了。繼續說你的吧。」
「是宏理院的右副史洛東凡。」
「那個被稱為‘蜘蛛’的宏理院?」杜錦秋冷冷地撇了撇嘴。
一方城位于益州的主城里,城主白晨的主殿居東,南司、北司遙遙相對,宏理院就在正西方。這是五年前才剛剛設立的機構,主要負責緝查、審判,據說他們的情報網如蛛絲一般細密地遍布整個江湖,甚至連皇宮內院都有暗線接應,是白晨如今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同時白晨也給宏理院很大的權責,對那些犯事的門眾,他們有先斬後奏的權力,有時甚至可以不報。
「那個洛東凡不是一個人來的,听說他還背了具尸體來。」
「嗯……」聲調渙散,已是快要睡著了。
「知道那尸體是誰麼?」見他頭沉沉地歪到一邊,顯是連嘴都懶得動了,江繁春索性自己續道,「就是他們宏理院的總都史——方進!」
「噢……」那應聲里,敷衍的味道滿滿地溢了出來。
「可他們宏理院死了人,他干嘛要巴巴地背了幾百里路,送到咱們水閣來?我看,這事八成有古怪。听說那個洛東凡不過進城三年,就爬到了你我都企及不到的高位上,手段甚是厲害!說不定又是一個上官若愚。」
听到話中最後的那個名字,杜錦秋的眼皮忽然跳動了一下,他微微一愣,卻自嘲似地笑了,爾後很快又恢復了那副懶得不能再懶的神情︰「是嗎?」。頓了頓,又道,「于我何干呢?」
「只怕他是來興師問罪的,又或者找不出凶手,來這里找個能交待得過去的替死鬼。」
「哼。」杜錦秋冷笑一聲,未發一言。
「你不信?」江繁春問,一會兒自己也笑了,「也是,我也不信,這世上敢來天涯水閣鬧事的,除了城主,怕也沒有第二人了。」
「本來有的。」杜錦秋喃喃著。
「你到底是在說誰?我說,你今天是不是提到這人兩次了?」酒氣明顯重了,江繁春似是將臉湊近了一些。
杜錦秋皺眉側頭,一臉的嫌惡,卻依然懶得睜眼︰「這次的酒里又加了什麼東西?這麼嗆!」
江繁春卻不理會這岔開話題的伎倆,追問道︰「你說的這人是不是‘她’?」
他一怔,一時倒也想不出話來反駁。
江繁春瞪大了眼,夸張地吸了口氣︰「這都五年了還不曾忘,杜錦秋你莫不是對她動情了吧?」
「嘁。」他冷笑了一聲,嘲弄的味道比江繁春的酒味更盛,「你說呢?」
對方不答,只一瞬間,空氣中的醉香便消散了。他睜開眼,雕欄空空,那個燦如茶花的人影早已不見,四周卻還殘留著他離去時的那一長串笑聲。
憑欄眺望,清桓湖如一匹舒展的錦緞,湖水如玉,晶瑩如鏡,高空的雲和四周的峰清晰地倒影水中,游魚在白雲里穿走,野鶴在碧水里飛翔。
真是一幕仙景,只是這仙景卻暗藏著無盡的殺機。天涯水閣所在的這座清桓湖水樹交映,迂回曲折,待到盡頭時卻又如天幕織錦,鋪展無垠。這奇門八卦之術,是她閑來無事時教他的,他便將所學試用在這清桓湖上。湖上的一草一木,均是他的精心布置,妄入其中的人絕難料到,那些秋柳斜影、紅蓼青萍在眨眼之間便能要了人的性命。
他布水陣的時候正值年少輕狂,絞盡腦汁,只想將自己的所學全都用上。水陣布成,只記得她望著圖紙驚嘆︰「秋啊,太陰毒了吧。」
他卻不以為然︰「不硬闖便死不了,硬闖了,縱是沒有我的水陣,又哪還有活命的機會?陰毒……哼,又從何說起?」
她皺眉道︰「可是也太絕了,總得給人說句遺言的機會吧。」
「遺言,說給誰听?」
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又笑了︰「還是改了吧,血會污了湖水。」
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個時候,天涯水閣的四位公子還未湊齊,如今卻已真的應了她的那句話︰「終有一日,你們的名字會讓天下人聞風喪膽。」
湖面上煙波漸起,他的目光也跟著迷離,微微地嘆了口氣,用幾不可聞的聲音低喃著︰「對我來說,情這種東西,自始至終便不曾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