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見玉羊向她走來,身上穿著一襲洗得發白的藍布衣衫,只是極敷衍地一笑,就映得滿室生輝。
「人家既是天下第一美女,你怎也不弄兩套體面點的衣裙給她?是你山莊缺錢,還是故意想讓她穿得破破爛爛,好掩住那傾城之貌?」白晨的聲音在一旁響起,帶著戲謔。
「城主不要責怪莊主。小女子若真被這身衣衫蓋住了容貌,那什麼‘天下第一美女’之說,只怕也均是妄語了。」玉羊笑得干淨坦然,全不似城中那些人,只不過听見白晨的名字就要嚇得渾身顫抖。
她看到白晨眼中溢起的驚喜之色,然後扭過頭來對她說︰「你這一莊子的牛鬼蛇神里,我看就她最順眼!」
她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因為一瞬間火光就將一切都染成了緋紅色,頭頂上,似是有滿滿一天空的血要滴落下來。那些人圍在山莊的門口,簇擁著雪白馬背上的白晨。她似是正站在這些人中間,和他們一道冷冷地看著攔在山莊前的那個自己,明明臉色已經蒼白得幾近透明了,卻還要揚著一張笑臉。
她看到那個自己微笑著,一直在盯著誰看。她順著她的目光尋去,便看到了白馬上那個面容冰冷的白晨。
他到底在生什麼氣呢,她想,氣山莊不是他親手燒的?氣她放走了那些門客?難道他竟以為她真會為了他的一句話而殺了那些朋友?難道他竟真的認為這些牛鬼蛇神會乖乖被燒死在山莊里?
白晨的臉色冷得像冰,火光中的她卻笑得燦爛如花,然後,她看見那個自己緩緩轉過了身去。
噢,是了,那時神偷手的鄧隱絕告訴她的是,白晨答應了玉羊燒毀閑雲山莊,不余一個活口。所以她才遣散了一眾門客,布置下一百三十二具尸體,又在他趕來之前燒掉山莊,爾後是想當著他的面步回火海之中,與山莊一起化為灰燼,以絕他之念的。
那時的她面帶笑意,心中是在想著︰這樣就算是兌現了誓言,到地下見了師父也不怕被罵了,爾後轉世投胎,不論是人是獸還是路邊的一棵小草,都是個自由自在之身了。
是呀,難怪要笑得這樣燦爛了!
頭頂忽然傳來白晨的聲音︰「慢著!」人群中的她不禁默默地嘆了口氣。
她抬頭,看到火光中那個的自己雙肩頓時一緊,最後無奈地垮了下來。
「把她給我鎖起來!」白晨說,急促的聲調中夾雜著一絲唯有她听得出的惶恐。
火光中的自己站著沒動,任由青龍和朱雀舉著鐵鏈上前,將她的雙手鎖在背後。他們俱是她的朋友,但此時都如戴了面具一般,神情森冷。再被押著回轉過身時,她仍是一臉的笑意,可人群中的她望著自己,卻覺得這笑苦得能滴出淚來。
白晨沒有看她,他的臉始終冷漠,像是個死人一樣。
「王八蛋。」人群中的她低聲咒罵。
「這一句話,你是不是天天在北司都要罵上一百遍?」白晨的聲音突然響起,清晰地好像是在她的腦袋里說話一樣。
她一驚,猛地睜開眼來。
「嘁,這便是你想了五年的罵詞?」白晨坐在床榻旁,一臉的失望,「不是說‘字字入骨,又干脆清爽’麼?原來不過就是這三個字,像那些罵街詞窮的潑婦一般。害我白白期待了一夜。」他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來在眉間揉了揉,上官若愚注意到他眼中裹著一絲疲倦。
「你在這兒坐了一夜?」她仍有些恍惚,支起身子靠坐在床上,又說,「口渴。」
白晨轉過身,伸長手倒了杯水來遞給她,說︰「已經有很久沒被人使喚過了,如今乍一听到,還覺得有些刺耳呢。」
她淡淡一笑,道︰「多听幾回就好了。」
飲了水,腦子漸漸清醒過來,似是想起了什麼,冷不防伸出手沖著白晨就是狠狠一拳揍去。
白晨輕描淡寫地將那拳拂到一邊,道︰「算了吧你,也不瞧瞧自己的功夫荒廢成什麼樣了。打我?哼,別一會兒再傷了自己。」
上官若愚怒道︰「誰讓你廢了陳聰武功的!」
「誰是陳聰?」白晨先是了一愕,隨即省悟過來,「噢,他呀。那日他來找我,開口就讓我給他高職,說得那樣隨心隨意。我便也隨口說道‘要職位不難,你廢了自己武功就成。’本以為這樣的事,正常人即便不當玩笑听,也總該考慮個一兩天,哪他立即便撩開衣服,挑了琵琶骨,連個說‘住手’的時間也不給我。你看你交的朋友,果然不是瘋子就是傻子。」
上官若愚怒容滿面的臉,忽然就冷了下來,說道︰「是呀,個個如這宏理院中的傀儡一般,便是正常人了。」
白晨眉頭一蹙,沉聲道︰「上官若愚,你別跟我這樣說話。」
「好好好。」她堆起滿臉的假笑,又迅速散盡,現出一臉的闌珊意興來。
白晨望著她只有嘆氣︰「起來吧,都快晌午了。」
「再等一會……」她說著,又懶洋洋地闔上了眼,「許久不曾這樣躺在床上了。」
白晨一時默然無語,過了一會兒,等她再睜開眼時,這個人卻已悄然無聲地離去了,仿佛從不曾來過一般。
「嘁,演一出‘無言以對’便打算唬弄過去麼?」她翻了記白眼,掀開被子走下床來,雙腳才一著地,門便被扣響了。均勻利落的三記聲響卻牽出她心頭一股無名之火來,對著門外喝道︰「別敲啦!沒穿衣服呢!一大清早的,煩不煩人!」
門外傳來洛東凡清冷平靜的聲音︰「總都史大人,午膳已備好。衣衫昨日已放在櫥中了。」
上官若愚打開衣櫥,只見其中端端正正地擺放著十件衣衫,均是玄黑一色。她將它們一一拽出抖開,不禁啞然失笑。十件衣衫一模一樣,黑色勁裝,下擺處滾一圈緋色祥雲,衣襟那兒綴著一朵銀邊紅雲,與洛東凡和陳聰他們身上穿的,幾乎沒有區別。
洛東凡適才還听見屋內響動極大,只一瞬便沒聲兒了,正要開口詢問,房門卻猛地打開了,一件黑衣從門內飛出,兜頭罩下。他側身避過,第二、第三件又接連被擲了出來。
只見上官若愚氣鼓鼓地站在門邊,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內里,卻也不羞不臊,沖著他叫道︰「這都是什麼破衣服!烏漆抹黑的,是用碳染的?穿了去挖煤呀?我不穿!」
洛東凡臉色平靜,似是一點兒也不生氣,淡淡說道︰「回稟總都史,玄夜紅雲裝是宏理院的統一裝束,城主親自下令……」
不等他話說完,便被上官若愚的暴喝聲打斷︰「他是瞎了眼嗎?自己穿得白慘慘的也就罷了,還不讓別人穿有色兒的!我不管,給我弄別色兒的衣服來,紅的、黃的、綠的,隨便你!總之我不要穿得像只烏鴉。大白天穿黑色,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圖謀不軌麼?」
見洛東凡站著不動,她兩步上前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食盤,隨後說道︰「吃的放下,你弄衣服去,不然我便穿著內衫出門,丟盡你們的顏面!」說完,轉身回房,用腳踹上了門。
她自己穿內衫出門,怎麼丟的卻是旁人的顏面?洛東凡愣了半晌,好容易穩住了情緒,才將「屬下遵命」這四個字說出口來,心中卻早已怒氣沖天。
陳聰還讓他「莫要小看了她」,這個女子比之街上的潑婦都不如,什麼謀士幕僚,說這些話的人都是被閑雲山莊的那一場大火燒壞了腦子!難怪城主會憑白無顧地關她五年,若他是城主,北司就造他個一百層,將這瘋女人丟入地底埋起來,一輩子都不要再放出來了!
他性子內斂,心中即使咒罵上千句,臉上也始終是淡淡的,轉身剛想幫她弄衣服去,一扭頭就看見陳聰笑嘻嘻地捧著個盤子走來,盤中疊著繽紛的織綿,正是她要的「別色兒的衣衫。」
陳聰的眼中寫著「早已料到」四個字,望著他隨即笑了起來。
洛東凡不用問陳聰為何會正巧帶著衣衫前來,這本就是宏理院辦事的速度,卻格外介意他臉上的微笑,不禁問︰「你笑什麼?」
這問題本問得很蠢,陳聰嘴角上的微笑,向來就是天天掛在臉上的,喜也好,怒也好,都是這副表情。但今日他的笑里卻著實有些古怪,洛東凡望著他,心中竟莫名其妙的感到些許心虛。
「我認識你三年了,還從沒見過一個人能把冷面石佛一般的右副史氣成這樣。」陳聰笑道。
洛東凡有些尷尬地別轉過頭,道︰「這世上什麼樣的主子都有。大人有吩咐,屬下去辦就是了,何來生氣的道理。」
「噢?」陳聰望著他,嘴角上的笑意跟著漫進了眼里,「可那惱怒分明寫在了臉上,到現在還不見擦去呢。」他一邊說著,一邊湊近了壓低聲線道,「我說叫你莫要小瞧了她吧?不過是件衣服就鬧得這樣天翻地覆的,今後咱們的日子呀,只怕有得熱鬧嘍!」說著將疊著衣衫的盤子交給他,「去吧。」
洛東凡望著盤中那些色澤繽紛的織綿,無奈地嘆了口氣,上前兩步再次扣響房門︰「大人,衣服找來了。」
門內傳出她口中塞滿東西的嗚咽聲︰「等會兒,吃飯呢,沒手開門!」
「噗」,陳聰在一旁忍不住笑出聲來。才擦了一半的惱怒,又重新寫回到洛東凡臉上,這回更像是用刀子刻下的,攢在緊皺的眉間,印記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