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水閣里有一幢九層的小紅樓,每一層都安放著一塊玄墨色的巨大玉牌,玉牌上貼著白榜,白榜上密密麻麻地貼著殺人的訂單,每張單子上都寫著一個人的姓名來歷以及事成後會付的花紅數目。閣主依著要殺之人的武功高低、難易程度或花紅數目,將訂單分貼于九層紅樓之中,自下而上,越到上層玄玉榜上的訂單就越少。而被高置于九層樓頂的訂單,有的是買主開出天價花紅,有的是江湖中的泰斗人物,有的則是當朝位高權重的官宦中人。
水閣中的殺手依據自己的需要選擇生意,有的圖錢,有的圖名,總之各取所需。
在這世上,除了城主白晨之外,任何人想讓水閣的殺手殺人,都得付錢。只要你的單子貼在玄玉榜上有人肯接,殺任何人都行,縱是要殺白晨亦是一樣。
他已有五年不曾接生意了,不過這在水閣中不算什麼奇事。雅公子杜錦秋庸懶成性是眾人皆知的事,但縱是這樣,卻從沒有人敢瞧他不起。因為一方城中誰都知道,雅公子四歲進水閣,當殺手二十年,雖只接過三個單子,但每一單都是足以驚天動地的大生意,紅樓若是再蓋十層,那三張單子的難度只怕仍能放在第二十層。
僅憑著這三單花紅,就足夠他子孫十代吃用不盡,何況他這一輩子只怕是不會有什麼子孫了。以他的性子,又怎會再去接第四單呢?
小月知道說了也是白說,但這件事這些日子在水閣里傳得太凶,她又沒有別的人可說,也只好對著這尊「睡佛」說︰
「公子可知,紅樓第九層的玄玉榜上,前天貼了張新單子。」
「噢……」這聲嗚咽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听上去,他此時已快要模到周公的胡子了。
「這張新單子呀,我瞧只怕是貼到紅樓倒塌,也不會有人敢接的。」
他听著,不以為意。第九層中無人願接的單子多了去了,整個水閣,有本事接的大概也就他們四位公子了。那些無人接的單,倒也不是因為上面人殺不了,有些是覺得給的花紅不夠殺了不合算,有些是覺得麻煩,不吃不喝幾天幾夜的折騰犯不著,再有就是不用殺、懶得殺的。是以九層中能貼到紅樓倒塌亦無人接的單子,數不勝數,多一張少一張都不算什麼大事。
小月卻似乎對這張新單猶為在意,見他真的快要睡著了,竟大著膽子伸手在他的肩頭推了一把,興奮地說道︰「公子……公子先別睡,你可猜一猜,這回這張單上要殺的人是誰?花紅又給多少?」
「不知道。」驟然被她一推,睡意消了三四分,他微有薄怒,說出來的語調已是半帶涼意。
小月听了不由得心中一寒,不敢再惹,卻仍是不甘就此作罷,于是壓低了聲線繼續說道︰「有人想要玉夫人的命……」
原想他听後,最多不過是搖一搖頭,便不會再作理會。哪知他听了這話之後,竟猛地睜開眼來。小月服侍了他四年有余,還是頭一回看清他的那雙眼楮,明亮澄澈,猶如秋夜繁星,不由得愣住了。
「你再說一遍。」向來半死不活的雅公子竟一掃頹態,從躺椅上坐了起來,面色微微繃緊。小月這才發現,他的眉目竟如遠山一般俊朗,忽然記起,水閣四公子當年是閣主窮盡心力挑選的,每一個均是骨胳清奇,貌比潘安的美男子。
不知為何,小月覺得他瞧著自己的眼神竟讓她莫名地害怕,平時百般伶俐的口舌,此時也不利索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道︰「有……有人在紅樓九層貼了單子,要……要……要玉夫人的命。」
「哪個玉夫人?」
「自然是……自然是咱們知道的那個‘玉夫人’……」頓了頓,又想起什麼來,忙補上一句,「可是花紅只有三十兩噢!三……」
話不及說完,便見杜錦秋已起身掠出,如一片秋葉般地浮過水面而去。清桓湖的水陣當年是由他親手布置,是以也只有他知道水面下何處安著木樁,何處能供人踩踏。
小月服侍他這麼久,還是頭一回見他離開居住的樓閣,望著他踏水而行猶如青蝶拂風一般的身影,不由得呆了。
紅樓中稀稀疏疏地站著兩三個人正在挑選單子,杜錦秋一路上至九層,竟沒有一人察覺。
第九層中空無一人,玄玉榜黑底白單,此時看上去也顯得分外冰冷。他緩緩湊上前去,澄澈的雙眸只死死地盯著那張新榜,一瞬不瞬。
單上只寥寥數語︰「宋玉羊,時年二十有五,貌傾城,現為一方城城主夫人。」委托人不詳,下處只寫著花紅數︰「三十兩」。
杜錦秋望著白單上用殷紅墨水寫的「宋玉羊」三字許久,唇角邊輕輕緩緩地漫上了一抹冷笑,眼中的神情已是冰冷徹骨。
風拂長袖,他再轉身時,那張懸賞已不見蹤跡。
他平日里總是躺著不動,可一旦動起來,卻迅捷如風。離開水閣往西而行,不過行出一里,便猛地剎住了步子。長袖揮動間,無數銀針飛射而出,如傾盆之雨,密密麻麻地撒向周圍,教人避無可避。
倒也並非是听出了誰的腳步聲,但他思量,這江湖上處處密布著宏理院的蛛絲,此番出手,也只是想試他一試。不想果然听得西南角處傳來一聲申吟,接著是身子墜地的一記悶哼。
那人著一身勁裝,外面披著一塊墨綠色的薄布,隱在樹叢中果真教人難以分辨。只見她長發高束,身材窈窕,竟是個長相頗為清麗女孩子。她輕功雖高,但畢竟武功一般,眼見得杜錦秋撒出這一手「滿天花雨」,心念所動想要閃避,身子竟然跟隨不上,只勉強避過幾處要害,身上還是連中了十余針,痛得全身綣緊,緊咬下唇,一口一口地倒吸著涼氣。
杜錦秋冷冷一笑,上前兩步說道︰「能跟我到這里,也虧得你了。念在你我同屬一方城之下,我亦不想惹麻煩,就此饒你一命。你回去後也叫你上頭的蜘蛛不要再派人來跟著我了。若真惹惱了我,就教他以後睡覺吃飯都小心著吧。」他平日雖懶懶得不肯多言,倒也並非真是個惜字如金之人。
只見那女孩臉色慘白,望著他卻仍然咧嘴笑道︰「‘不想惹麻煩’?雅公子此時不正是要去惹一件大麻煩?」
杜錦秋臉色一冷,淡淡道︰「你既要去通風報信,也只管隨你。不論是誰要阻攔,我想殺的人,總能殺得了。」
女孩眼中靈光一動,沉吟不語。杜錦秋卻沒有耐性再等下去,轉身就走。
又行出數里,他忽然眉頭一擰,足尖一點身子驟然飛出,手中袖玉劍錚然出鞘,不過一瞬,便抵住了隱在一旁的那人的脖子,正是適才那個女子。
只見她一手捂著小月復,肩膀兀自流著血,臉色灰白,雙眼煞是無神,顯是受傷甚重,再硬撐著跟了他這段路,身子已然不支了。
杜錦秋冷笑道︰「呼吸聲比牛還粗了,還敢來跟著,當我是聾子麼?」
女孩子一手支著樹桿,顯然已是站立不穩,卻兀自笑了笑,說道︰「雅公子若是個聰明人,就該知道此時讓我跟著你,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杜錦秋道︰「我不希罕你的‘好處’,也不怕那什麼‘壞處’。」
女孩子說道︰「公子雖藝高人膽大,但既能佔著好處,又何必推卻而自找麻煩呢?」
杜錦秋微微蹙眉,手中袖玉劍只要輕輕一抖,這纏人的「蛛絲」便再粘不得人,但他雖然武功卓絕,卻為人性懶,長這麼大極少離開水閣,每次離開又都是辦完事即回,甚少與外人接觸,如今刺殺玉羊事關重大,亦不想在此橫生枝節,是以一時竟不知如何才好。
只好問道︰「你是不是若跟丟了我,回宏理院就要被送去南司了?若真是如此,我倒可免費給你個痛快。」
女孩笑道︰「我不想死,也不想被送去南司受刑。雅公子既有成人之美,不如就讓我繼續跟著你……」她失血過多,又疾趕了這麼長路,此時已有些頭暈目旋,定了定神,才得已繼續說下去,「公子若能饒我一命,那我向公子保證不會將此處發生的一切稟報回去。我本不是什麼惟命是從的人,入宏理院也只是想于這亂世中保住一條性命。如今更有心想看一看,這般登天難事,公子究竟能不能辦成。」
杜錦秋冷笑︰「我憑什麼要信你?」
女孩道︰「此時信我,總比我死後,宏理院再派另一條惟命是從的蛛絲來好。再說我此番跟在公子身邊,縱使不守約定,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將公子的一舉一動稟報回去罷了,與其他蛛絲無異。公子既然不怕我們,又何必要多費這一番手腳呢?」
杜錦秋思索片刻,總覺得這女孩的話中有什麼不妥,又實在說不出來。想起自己為了此人已耽誤不少時間,也著實覺得不值。他此番撕了玉羊的緝賞,縱使這些蛛絲們不回報,過得兩日水閣中也總會有人知道的,消息回傳的速度總要比他的腳程快,是以無論白晨設不設防,他都不在意。說到底,不過也就是兩個結果罷了︰要麼他殺了玉羊,要麼他被殺了。
死便死了,自小到大還不曾死過呢。事情想透,他不禁淡淡地笑了一笑,袖玉劍眨眼間收回袖中。正要離去,眼前的女孩忽然身子一晃,一頭栽倒了下來。
杜錦秋愣了愣,怔怔望著暈倒在地的女子,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