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張大床上,身上蓋著柔軟的被子,隱隱透著淡雅的香味。記憶中,還從不曾睡過這樣的床,她一時竟分不清自己是否猶在夢中,卻也舍不得睜開眼,怕一睜開眼,這溫暖的夢便不得不醒來了。
忽听一旁有個清清冷冷的聲音說道︰「既然醒了,就別再裝死了,你可知你浪費了我多少時間?」
這聲音依稀有些熟悉,她心中一驚,猛地睜開眼來,便看見杜錦秋正滿臉不悅地坐在一旁望著自己。
適才發生的種種猶如閃電一般在腦中劃過,她猝然清醒過來,愣愣地望著杜錦秋,不敢置信地問道︰「你……你救了我?」
杜錦秋冷冷答道︰「不然是殺了你麼?」一邊說著,一邊將一堆衣服丟到她身上,說道,「好了就快點穿上,我沒空陪你發呆。」
她拿起一看,才發現這些都是自己的衣物,再低頭往身上瞧去,猛地發現自己只穿著一件肚兜,不禁面紅耳赤,瞪著杜錦秋怒道︰「你!你這禽獸!」
杜錦秋愣了愣,隨即冷笑出聲,臉上、眼中滿是不屑,似是一句也懶得多說。
她定了定神再低頭一望,發現自己身上的各處針傷俱已包扎妥當,不由得又是一愣,望著杜錦秋說不出話來。
杜錦秋道︰「謝就免了,我也是想省些麻煩。若非如此,我縱是殺你二十回,也懶得救你一回。」
她垂首不語。杜錦秋又說道︰「怎麼,還不穿衣服?是嫌我適才沒有對你意圖不軌麼?」
女孩子面上一紅,瞪了他一眼,道︰「你把臉轉過去!」
杜錦秋口中喃喃著︰「月兌衣服的時候我都不曾閉眼,如今穿衣服卻是看不得麼?女人當真是世間頂頂麻煩的東西。」一邊說著,一邊別轉過身去。
女孩也顧不上與他斗嘴,急急忙忙地將衣服穿上。他似是腦後長了眼楮,她剛扣上最後一粒扣子,便轉過了身來,問︰「如今傷也好了,命也撿回來了,你都滿意了吧?我可否走了?」
女孩子說道︰「往後公子不論去到哪里,都得有我跟著。這樣旁的蛛絲見了便不會起疑,也不會再作跟隨了。」
杜錦秋不禁皺眉,心中似是頗為惱怒,說道︰「那就請你好好跟著,別再動不動就要死不活了。我是殺手,可不是大夫。」
女孩卻不生氣,甜甜一笑道︰「知道啦。」
杜錦秋斜眼望著她的笑臉,心中似也不如先前那般惱怒了,口中不禁喃喃︰「有什麼可笑的,莫名其妙。」
忽听那女孩說道︰「我叫盧十四,公子往後就叫我十四吧。」
「于我何干?」杜錦秋嘴上雖是這樣說,可頓了一頓後,還是忍不住問,「怎麼起個這樣難听的名字?」
十四答道︰「咱們蛛絲自來便沒有姓名。我的主子姓盧,我是她收養訓練的第十四根蛛絲,因而得了這個名字。」
杜錦秋不禁冷笑,問︰「那你們姓盧的蛛絲共有幾根?」
十四道︰「咱們之間並不互通往來,我所知的最小的那個叫盧七四。」
杜錦秋听後,搖頭嘆道︰「當真是亂七八糟!」
十四笑道︰「自然比不得你們水閣四公子的名字來得好听……‘春夏秋冬’,閣主自己便是個風雅的人呢,水閣中的人亦個個都是俊麗佳人。」
杜錦秋冷冷一笑,道︰「風雅就能把命保住麼?起個好听的名字便不用殺人麼?長得俊,便不用去死麼?」
十四不禁斂了笑,白白淨淨的臉上籠上了一層陰霾,喃喃道︰「既然一樣都是今日不知明日事的人,有個好听名字,總比胡亂起的好。若將來能有塊墓碑,刻在上頭也好看一些。」
杜錦秋道︰「這樣看來,我倒是比你佔便宜了?」
十四抬起頭來又笑了︰「可不是麼?」
杜錦秋望著她,不知為何,心中明明該有怒火,此刻卻發作不出來。
在宏理院的第十天,她的好吃懶作已是全院皆知了。
洛東凡派副手解沙每日來向她介紹院中的各種事務,每每說不到第五句便要被她岔開,與他東拉西扯起來,往往一兩個時辰過去,都繞不回來。三次一過,洛東凡來問進展,解沙愧疚地抬不起頭來。右大副使于是一股怒火就沖了天靈蓋,親自來教這位不長進的總都史。他倒是沒有解沙那麼好唬弄,對于上官若愚的插諢打混全然不理,一絲不苟地直述到底,甚至連表情也沒有一個,一個時辰之後再看上官若愚,卻是早已睡得口水橫流了。爾後幾次她得了經驗,更是從洛東凡開口的第一個字起就開始睡覺,直睡到被他惱怒離去的腳步聲跺醒為止。
自她來了之後,陳聰的屋子忽然就熱鬧了起來。上官若愚時常來抱怨白天睡得太多,晚上再也睡不著了。她走後,洛東凡又來尋他喝酒。他倒是不抱怨,卻是一杯接一杯的灌著悶酒,灌得陳聰臉上的微笑都摻進了苦味。
陳聰只好勸他︰「你就由得她去吧,反正這里規矩縝密,咱們既各有事干,她指不指揮倒也沒有什麼干系。」
洛東凡冷笑道︰「哼,就只怕咱們原來好好的人,見慣了她這麼一副鬼樣子後,都要開始學得油嘴滑舌,不思上進了。」
陳聰道︰「那到時也是她這總都史的責任,與你何干呢?」
「我只是不願見一個好好的宏理院,成了烏煙瘴氣之地,將來再出去辦事,被人瞧不起!」
陳聰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喲,認識你三年,我怎麼從不記得右副史是個在意旁人目光的人呢?」
洛東凡微微一愕,又道︰「我是怕這里被她給毀了!」
陳聰更笑︰「毀就毀了,我倒不知,你竟如此在乎宏理院。」他望著洛東凡稍顯驚愕的臉,頓了頓,續道,「瞧,她來了之後,你的表情也多了不少,情緒更是頗有起伏,再不是那尊石佛了。」
洛東凡猝然一驚,眉頭緊跟著蹙了起來,喃喃道︰「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陳聰笑得篤定,伸手為他斟酒,平靜地說道︰「凡事俱有兩面。我倒覺得,淡如白水一輩子,倒還不如似她這般喜怒張揚,哪怕只能有一陣子,也算是活得灑月兌痛快!不然,人又是為何要來世上走這一遭呢?」
洛東凡答不上來,只怔怔地望著陳聰。
陳聰微笑道︰「你既不怕死,那即使是讓人看穿了心思又有何妨?」
洛東凡的臉色漸漸平靜下來,望著陳聰半晌,淡淡一笑道︰「你也變了。」
陳聰輕笑出聲,一口飲下杯中玄青色的酒,低喃道︰「我本來便是這樣的。」
不論上官若愚听不听,只要是洛東凡認準的事,他便一定要做到底。雖明知是對牛彈琴,但他仍是每日拿著院中宗卷來找她。
這天,推開書室大門竟不見人,洛東凡心中微覺不對,忽感頭頂勁風襲來,他身形一轉,移至左邊,隨即右手一掌拍出。那淡藍色的人影向旁一卷,沖著他右頰便是一掌。宏理院中素來只有玄黑一色,雖還不及辨清面容,但一見這衣色,洛東凡便已心中了然。當下舉起手中卷宗一擋,口中說道︰「總都史就算是不想听,也不用與屬下開這樣的玩笑。」
哪知她變掌為刀,仍是重重擊下,手刀力直透紙背,洛東凡不敢還手,不由得直退了兩步,卸勁之時,雙手不由得向兩旁用力一扯,只听「噗」地一聲,幾百頁的卷宗應聲被撕成兩瓣。
只听她的聲調中強掩了笑意,道︰「呀!你怎地這麼不小心,瞧瞧,將今日上課的卷宗都撕了,一會兒可教我听什麼?」
洛東凡一整衣衫,淡淡答道︰「無妨,卷宗中所記的東西,屬下俱已爛熟于心,有沒有它均無所礙。」
上官若愚道︰「但我不看卷宗可記不住這許多。」
洛東凡道︰「這也無妨,院中的卷宗均有備份,總都史若要,屬下這便命人取來。」
上官若愚臉上洋洋得意之情立即便垮了下去,揮了揮手說道︰「沒勁沒勁。」向書桌走了兩步,忽然又回過頭來,笑問,「誒,你覺得我的身手如何?」
洛東凡望了她一眼,實話實說︰「尚屬一般。」
上官若愚听後,哈哈大笑起來︰「你當真老實!可我瞧你的功夫卻也不怎麼樣。若換了白晨,門外三十步處便該察覺了。」
洛東凡亦不生氣,答道︰「宏理院中的人,憑的向來便不是武功。」
「那憑的是什麼?」
洛東凡望著上官若愚,道︰「屬下听說總都史以前智計無雙,被人稱之為‘女諸葛’,城主派總都史來宏理院,自是最清楚我們靠的是什麼。」
上官若愚輕勾唇角,笑容里揣著嘲弄︰「智計無雙……你信麼?」
洛東凡想說「不信」,卻又心存疑惑,于是只好閉口不答。
上官若愚道︰「世間有誰可以自問‘智計無雙’?那些中了計的人總喜歡把騙人的吹成天下第一,這樣便能顯得自己不至太過蠢笨,若不巧騙他的又是個女子,那便更要添油加醋了。其實這世上哪會有什麼‘多智若鬼’的人?」
洛東凡道︰「總都史說得自有道理。但前提得是此人真能騙到他人才行。若非懂得謀算之人,說要設計騙人又談何容易。」
上官若愚懶懶一笑,倒也不再爭辯,說道︰「行啦,今兒你也歇歇,別跟我慪著了。其實我與白晨相識這麼久,他又怎會不知我是什麼德行,難道還真會因我游手好閑而來編派你們的不是麼?」一邊說著,一邊又笑了笑,「我若真是如你這般努力用功,只怕他才會嚇一跳吧。」
其實此間的道理,洛東凡也並非沒有想過。但不知為何,只要一見她這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他便忍不住要生氣,管也管不住自己。如今听她這樣好言相勸,心中也覺得自己這些日子的較真,著實有些莫名其妙,于是躬身說道︰「既是如此,那屬下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