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藍紅葉對她說︰「好,這是最後一次。如果這回的毒也讓你解了,我便輸了這賭約,小鬼門的青磷毒使到時便任你差遣。」她的笑已有些勉強,嬌艷褪色,卻仍舊帶著讓上官若愚不安的自信。
只見她自懷中小心翼翼地模出一枚藥丸,望著上官的目光忽然便帶著些神秘的興味︰「吞下它,若十日之後還能活蹦亂跳地在我眼前,你便贏了。」
上官若愚望著掌心這圓潤小球如露珠一般滾來滾去,笑了一笑,問道︰「這是什麼毒?」
「紅蝶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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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蝶散,這名字上官若愚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年她仗著有醫仙所贈的秘藥傍身,自以為百毒不侵,大咧咧地去南疆挑戰小鬼門。天山雪蓮所制的秘藥雖保得她在小鬼門那遍地毒物的地方如入無人之境,更連勝了藍紅葉兩場試毒,卻還是抵受不過這最狠毒的一顆小丸。
吞下藥丸後,兩日之內毫無征兆,她只道是雪蓮秘藥又顯奇效,卻不知到了第三日,全身便如同爬滿了螞蟻一般,那些小蟲似是從自己的骨髓中鑽出來,啃咬她的經脈、吸食她的髓液,癢痛得她恨不能自盡,指甲摳著皮膚,挖出一道道血痕,卻反讓那瘙癢更添一層。
這是一生也不會忘記的痛楚。紅蝶散毒發不會直接至死,卻是讓人忍受不住苦楚,最後自己挖盡血肉,死的苦不堪言。
那年,白晨只有不停得將她打暈,直到快馬加鞭地接來醫仙,花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將毒素拔淨。那也是方思倫第一次真正見識到小鬼門的毒之可怖,因而才終于答應入住一方城的後山,看住賀遙,防止這蠱毒之術殘害中原。
時隔多年,如今想起那時的經歷,仍能讓她嚇出一身冷汗來。
付展風听到紅蝶散的效用之後,倒似不怎麼驚慌,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道︰「這毒兩日後發作,卻不知能不能趕在這之前為你尋到白晨。」
不管真心假意,他在自己危難之時還能先想到對她的承諾,上官若愚心中頗為感動,說道︰「白晨要找,你,我也要救。」
付展風一愣,靜靜地望了她一眼,一雙眸子極是明亮,忽然展顏一笑,道︰「那就有勞小于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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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馬不停,上官若愚一路上要做的事忽然多了起來。她先是到一方城的驛站讓人飛鴿回去速速將阿蘅叫來,再用手頭收來的藥物調制了一份止痛藥,吩咐付展風一日三頓地服下。
付展風對她毫不起疑,甚至不問這藥劑如何調制,只依言服下。
上官若愚道︰「這藥不過是用來止痛,紅蝶散發作時的痛苦難以言喻,你這樣服食,也未必能止多少。只盼著阿蘅能來得快些。但你不必擔心,到時若是你實在抵受不住,我便會將你打昏。」
付展風微微笑道︰「那你可要下手重些,好讓我多睡一會兒。」
上官若愚見他毫不在意的樣子,不禁好奇︰「你不擔心麼?」
「擔心什麼?」
「擔心阿蘅治不好你,擔心我借機對你不利,擔心發作的時候苦痛不堪……總之,有太多的事情可以擔心,你卻看上去一件都不在意,好像中毒的不是你,而是我一般。」
付展風道︰「正因中毒的是我,所以我才不擔心。若你我易位,我此時只怕便要急瘋了。」
「什麼意思?」
「你說你會救我,我便再不擔心了,你心中有把握才會承諾于我。若今天是你中毒,我沒有法子,便不敢斷言能救你,只有干著急的份。」
「那把握也不十足。」
「那便更不用擔心了。你若也沒法子,那我橫豎死路一條,擔心又有什麼用。」
上官若愚淡淡一笑,道︰「你倒樂天知命。」
馬車輕輕一顛,兩人身子均是一震,付展風臉上的笑意不如初時的明顯,變得淺淡起來︰「我只不過是不擔心罷了,並非樂天知命。其實我的心中現在很是後悔。」
上官若愚瞥了他一眼︰「你後悔的斷不會是當初自己的心狠手辣。」
付展風淡淡道︰「那是自然。」
「那你便是後悔自己當初不夠心狠手辣。」
他沉默了一瞬,嘆息道︰「我當初,足夠心狠了。蔣家上下,幾十號人,從八旬老人到月余的孩童,我一個都沒有放過。我後悔的,是自己當初太過高興,竟然疏忽大意了。這才讓這蔣世安如今得了空子。他雖已死,但死時心情定然暢快,這便讓我惱火不已。」
上官若愚道:「這樣看來,不僅他恨你。原來你也恨他。」
付展風望了她一眼,說道︰「我原以為,你會罵我冷酷無情。」
上官若愚道︰「我也殺過人……」頓一頓,又道,「人在江湖,誰又不是兩手血腥?我又有什麼資格來罵你?」
付展風無聲地笑了笑︰「听你這樣說,我多少心慰了一些。」
「我好奇的是,為何滅了蔣家的時候,你會高興過頭?」
付展風嘆息道︰「你總是一語中的……」
「你若不想說,我也並非硬是要听。」
「不不,我曾說過絕不欺瞞與你。只是這事過去了很多年,我原以為自己都已忘了,如今再細細地想來,不禁讓人一時恍神。」
上官若愚安安靜靜地望著他,並不插話。他說也好,不說也罷,她此刻的心思其實並不在此。
只听付展風獨立沉默了一陣後,開口說道︰「家父曾是宮中侍衛總管,官從一品。我十歲那年,因禍事牽連被抄滿門。家母帶著我連夜逃去當時是家父好友的蔣家。蔣世安的父親卻覬覦我母親美貌,以我的性命相脅,強迫與她……」話及此處,向來不露聲色的他竟爾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氣。
上官若愚面露驚訝之色,心中想到的卻是另一件事。
付展風續道︰「母親受辱之後,原以為我們母子可以就此苟且偷生下去。不料那蔣世安的父親卻害怕受到牽連,還是告發了我們。官兵將我們捉回天牢,母親在牢中自盡。若不是當時有師父相救,我又豈會有今日?」
他的語調淡淡的,仿佛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上官若愚的身子漸漸繃緊,目光中透露出復雜的神色。
「你年紀與我相仿,十歲那年朝廷只出過那一件大事。」
付展風無奈地笑了一下,說道︰「我就料到你會猜出來,因而才猶豫了半晌。不錯,家父曾是南靖王爺的好友,那年,南靖王爺獲罪入獄,受王爺牽連慘遭朝廷追殺的,不止江湖上的各大門派,朝中一些與王爺交好的官員亦受牽連。我原本也該恨師父告密,但他與我卻又有救命之恩。縱要報仇,也得先還清了恩情。」
上官若愚默然不語,雙眼望著地面,不知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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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蝶散之毒在第三日開始發作。初時,付展風只是臉色較為僵硬,仍是掛著笑意與上官談天說地。後來臉上流下冷汗,身子也逐漸繃緊,說話語速亦遲緩了一些,但依然撐著說自己無妨。直到他的手捏碎了身下的座椅,鮮血長流,上官若愚才知道他實已疼入骨髓,不過是憑著驚人的忍耐力,方才撐到了傍晚。當下不由分說地將他打暈,免他再受這萬蟻噬骨之痛。
她想著白晨若為九重天閣的所救,那一時半會未必便有殺身之禍,如今還是眼前之事更為緊急,因此便不再前行,而是在鎮上的客棧中住下靜待阿蘅。心中卻仍是放心不下,又書了一封急信回城,命白虎、朱雀二恭衛出城尋找白晨。白虎果敢,朱雀輕功高絕,二人同行必能事半功倍。青龍內斂沉穩,再加之玄武相助,留他二人在城中壓陣,最是合適不過。
阿蘅收到飛鴿傳書之後,疾速趕來,片刻也沒有耽擱,饒是如此,仍已過了四天。這四天之中,上官若愚不斷地讓付展風昏睡。紅碟散的疼痛是逐日遞增的,只要他清醒片刻,便會痛苦地難以自持。
她信中寫得緊急,阿蘅連夜奔波,趕到時消瘦了許多,眼角眉稍間盡是疲憊之態。上官若愚雖心中不忍心,但也說不出讓她先歇息一會兒話來,只好抱歉地說道︰「真的是辛苦你了。」
阿蘅淡淡一笑,道︰「說這些頂什麼用?一會兒在旁好好幫我才是。」說著,擼起袖管,打開藥箱,為付展風把脈。
上官若愚望著她的臉色,只見她一雙秀眉越蹙越緊,心便也跟著一起糾起。
只听她說道︰「能否拔清我現在說不好,你幫我燒一大桶水來。」
上官若愚道︰「早已燒好。」說著,命人將水桶搬入。
阿蘅一怔,隨即明了,道︰「是了,曾經師父亦為你解過此毒,你自然知道方法。」
上官若愚道︰「我只知大概,不知其中精奧,因此不敢貿然行事。再者……」她臉色猶疑,似是心中有事。
果然听阿蘅說道︰「如今事隔八年,這毒術亦與日俱進,再用當年的法子,只怕未必有用。」
上官若愚心中一沉,說道︰「望你盡力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