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在熱水中放了藥材,上官若愚讓那車夫幫忙,褪去付展風的衣衫,將他搬入水桶之中。文火煮過半個時辰後,便將桶中的水倒盡。毒經他毛孔被煮出,用過的藥水帶著毒素,若是倒入泥土或是河水中,便會害了周邊的一切草樹和生靈,因此只能放在烈日之下,由得它被曬干。用過的桶亦不可再用,要用火燒盡。
車夫道︰「主人手下的人多數被遣去找人了,余下在這附近的尚有十幾人,姑娘拿著主人的玉佩在街上晃一圈,便會有潛伏在側的人來找上你。有著這玉佩,他們必定以你為尊。」
上官若愚依著這法,召集來人手,指揮他們買桶、尋藥、曬水、燒柴。雖然事情不少,卻教她安排得井井有條,使得阿蘅毫無雜念地安心求治。過了三日,阿蘅停了迷藥,付展風悠悠轉醒之時,疼痛已大不如前,雖仍覺周身俱蟲,但毒發之時已能勉強咬牙挺過。
到了第四日,光用藥水已煮不出余毒,阿蘅對上官若愚道︰「我可用的法子已然用盡。過了八年,這紅蝶散之毒已威力大增。若要拔出余毒,除非有當年師父給你的雪蓮秘藥。」
那雪蓮秘藥除了天山雪蓮外,其余的配料亦是珍貴無比,有幾味更是不遜于雪蓮,是可遇不可求之物。當年醫仙制出兩顆,都送給了她。她斗毒用掉一顆,余下的那顆,卻在那年火燒閑雲山莊的時候遺失了。
阿蘅道︰「那另一顆秘藥如今下落不明,你的這位朋友只怕……」說著不禁連連嘆息。
付展風卻道︰「展風如今能夠醒著與阿蘅姑娘說話,已是天幸,姑娘已然盡力,展風感激不盡。至于能否治愈,全屬天命,姑娘不必自責。」
阿蘅見他如此豁達知命,大為贊賞,說道︰「公子的胸襟,阿蘅甚是欽佩。未能治愈公子,是阿蘅學藝不精,連累了公子,甚是慚愧。」
付展風哈哈一笑,道︰「姑娘年紀輕輕,醫術已是如此精妙,展風聞所未聞,大開眼界,何來連累之說……」話極一半,忽然止聲,額上已是冷汗淋灕,只怕是又毒發了。
阿蘅見狀,不禁更是惋惜。見上官若愚沉吟不語,不禁說道︰「那一顆秘藥的下落,你真的不知道嗎?」。
上官若愚望著她,眼神一時間有些復雜,隔了半晌後才開口說道︰「我知道。」
此話一出,阿蘅和付展風均是一喜,阿蘅說道︰「在哪兒?」
上官若愚道︰「若是不出問題,應該就在送來的路上了。」
阿蘅大喜,不禁拍手道︰「原來你早有籌謀,倒教我白白擔心了一場。」
上官若愚望著她欣喜的模樣,只勉強一笑。
阿蘅見她面色有異,不禁又有些擔心,問道︰「你怎麼一點兒也不開心?」
付展風亦看出不對勁,說道︰「若是取藥需要你們擔著危險,展風寧可不要。」
上官若愚道︰「阿蘅,當年那顆秘藥不是被火沒的。是……是……」她遲疑了許久,似乎覺得此話甚是難以說出。
阿蘅卻急了,不住催道︰「是什麼?你倒是說呀!」
「是火燒山莊之前,被偷走的。」
阿蘅一听到「偷」這個字,紅潤的臉頰忽然便褪去了血色,隨之涌上的是一片死灰之色。她似是回想起了什麼恐怖的事情,整個身子都顫抖了起來。目光中的恐懼慢慢散去之後,野獸一般的憤怒和激動重新凝聚起來。
她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她笑得那樣厲害,身子都歪向了一邊,整個臉都變了形,嘴巴張到了最大,發出聲嘶力竭的吼叫。眼淚卻安安靜靜地流了出來。
上官若愚緊抿著唇,臉色蒼白如紙。
付展風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但還是勉強支起身子,伸出手指,猛地將阿蘅推翻在地。
笑聲頓止,阿蘅一愕之即,付展風已伸手在她足底的涌泉穴輕輕一拂,助她凝神靜心。上官若愚卻是疾步上前,伸手點了她頸中「天鼎穴」、背上「身柱穴」、胸口「神封穴」、一口氣手不停點,竟點了她身上一十三處大穴。
阿蘅身子不能動,一雙眼楮卻是緊緊地盯著上官若愚,道︰「你早知道那惡賊的下落,是不是?」她生性善良溫和,待人極是客氣,如今口中罵著「惡賊」,已是憎惡到了極點。
上官若愚將她輕輕扶起,靠在床邊的軟榻之上,說道︰「他外號‘神偷手’,輕功已入化境。我出來之後第一件事便是派蛛絲替我找尋,只是蛛絲輕功雖高,卻又怎麼比得上他?何況他有心藏匿,這五年來沒再下過一次手,便如從這世上消失了一般,如何找得到?」
阿蘅問道︰「那你又怎麼說‘藥’在送來的路上?」
「那日他自白晨處探來消息,說閑雲山莊即有大難,要我早做打算,不想下一刻他便偷走了山莊中的各種寶物,不辭而別。我知道他這人生性涼薄,白晨如今舉全城之力捕殺昔日莊中門客,這個危險之地他是再不會踏足一步了。不想我關入北司沒幾日,便听到了你的事……」說到這里,她的聲音微微一頓,似乎甚是痛苦。
阿蘅亦是眼中一痛,喃喃道︰「師父為我千瞞萬藏,卻不想一點用處也沒有。就連你這身處十層北司之人竟也知道了……」
上官若愚避而不談,只是續道︰「那時的一方城于他而言如此危急,他卻還是甘冒大險,要來見你,可見他是真的心中有你。」
阿蘅惡狠狠地「呸」了一聲,氣得雙眉倒豎,表情都猙獰了起來。
「我因而知道,這天下或許只有一個法子可讓他自動現身……」說著,上官若愚目光微微上揚,似是不敢再看阿蘅此刻的表情,「那便是以你誘之。先前你一直深居城中,我不願再提及這傷心之事。如今卻是不得不出此下策……」
阿蘅沉默半晌,似是忽然明白了,恍然道︰「原來,你一開始便猜到了解毒需要用到雪蓮秘藥……所以……所以你早就派人四處暗中散布我出城的消息,好誘他在這幾日內現身,是不是?」
上官若愚點了點頭,深深地吸了口氣,說道︰「你若想罵,便罵吧。待這事一完結,你想如何拿我出氣都行。」
不料阿蘅卻說道︰「我為何要惱你?我如今謝謝你還來不及呢!」
上官若愚和付展風听及此言,均是一愕。
只見她的臉上露出興奮的表情,繼續說道︰「是啊,我太笨了,所有人都找不到他,我怎麼就沒想出這個法子呢!若愚,與他見面之時,你一定要帶我同去……你不知道,我如今拜了賀遙為師,新學了好幾種厲害的毒藥。待你擒到了他,我定要一樣樣、一件件地用在他身上……」她說著說著,語態已然略顯瘋癲。
上官若愚淡淡苦笑著,說道︰「好,我都答應你……都答應你……」她一邊說著,一邊緩步上前,一掌打暈了阿蘅。
付展風望著她痛苦的表情,感覺自己身上的痛楚已然抵不上心里的難受,想要開口勸慰幾句,卻不知從何說起。
上官若愚靜靜地望著阿蘅,半晌不語。
付展風說道︰「你此番答應阿蘅姑娘的事,只怕是做不到吧。」
「你猜到什麼了?」
「阿蘅姑娘如此好性情的人,如今卻會被逼得如今失態,我見她適才又怕又恨的表情,心想,這世上只怕再無一件事,能比女子的貞潔更重要了……那個人那時只怕是想著,今後與阿蘅姑娘或許再也沒有相見的可能,拼著一死亦要一償所願……只是,即使再多愛慕也罷,他這樣對自己心愛之人,當真是做了一件最大的錯事。」
上官若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低喃道︰「你可會看不起阿蘅?」
「阿蘅姑娘蕙質蘭心,是不可多得的好姑娘,世人仰慕她是理所應當之事。你難道也將我看作是那些凡夫粗鄙,以為女子失了貞潔便不值一文麼?若真是如此,倒真是教我寒心了。」
上官若愚唇角淡淡勾起一抹笑,轉過頭來望著他說道︰「我就猜到你會這樣講。」
她笑得極淺,一雙眸子卻明亮異常,于付展風看來,此刻的她,明艷不可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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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蛛絲日夜監視得來的消息,她估模著時辰,于郊外南亭擺下了一席小小的酒菜。
阿蘅被點了穴道,安安靜靜地依靠在一旁,如同睡著了一般。付展風執意要同行,說是若不他同去,到時哪怕拿回了解藥,他亦不會服食。上官若愚知道他說得出做得到,也只有由他。
他服了十幾劑止痛的藥,頭腦變得有些昏沉,暗地里狠掐自己的大腿、手臂,讓自己保持清醒。
入夜,月亮皎潔卻無繁星,天空一片靜澤,萬籟俱寂。
上官若愚慢慢地為付展風斟酒,臉色頗為悠閑。
亭中空著的石座上,忽然便多出了一個人,就如變戲法一般。付展風暗自吃驚,只覺得這人的輕功實是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來的時候當真是悄無聲息,于這空曠的郊野之間,比清風更無蹤跡。
上官若愚卻是毫無驚異之色,隨手斟了酒,將酒杯遞到陌生男子的面前,好像他從一開始便坐在那里一般︰「喏,喝酒。」
只見這男子瘦高的身材,面容竟是意外地淡秀細膩,仿佛是個漂亮的女子一般,伸手接過酒杯,動作亦如舞蹈一般雅人致深。
付展風腦中便忽然躍出了八個字︰「顏如舜花,麗質天成」。只是生就一副男兒身,未免可惜了。
陌生男子放下酒杯,深深地望著一旁的阿蘅,半晌,開口說道︰「她還是那麼清麗可人,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