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之晨 第六十一章 心事微妙竟難言

作者 ︰

這些年來,一方城日漸坐大,江湖失了以往的多方角力,互相牽制。朝廷唯恐江湖最終變為一家獨大,屆時局面再難控制,因此早在多年前便開始著力暗中培植勢力。

他們借由各種渠道搜刮當時的江湖名宿。稽查、關押、利誘,用盡方法。有些人頑固,不願充當鷹犬,便將他們關押進牢中,用各種酷刑將他們逼入絕境,施展出看門絕技,再記錄下來,著專人研習。有些則被利益誘惑,甘願為之買命,朝廷便為他設計隱匿方法,要麼是演一出滅門慘劇,要麼就是歸隱深山,讓他們順理成章的離開眾人視線。

這些人帶著後人、門徒、親信,在朝廷安排的偏遠地區隱世蟬伏,勢力漸漸擴大,怕驚動江湖,便在地底蓋了坐宮殿,名為盤牙鬼宮。

久居鬼宮的都是鬼主精心挑選出來的精英門眾,其余泛泛之輩,便住在那邊塞城中。平日一如平民百姓般生活,得了令,再各自執行任務。只是如這次這般舉全城之力截阻的,卻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白晨轉述完,卻見上官若愚仍舊氣沖沖得背對著他,不發一言。

自她醒來發現那擒來的少女已不見蹤影,便隱隱知道發生了什麼,瞪了白晨一眼,白晨卻輕輕一笑,眼角中掛著不謔。

上官若愚頓時大怒,她平時巧言善辯,真正怒極了,卻反而沉默起來,無論白晨說什麼,都只背坐著不言不語。

白晨初時還不以為然,但她一路上始終對他冷冷的,縱使兩人共乘一騎,她的後背也如抵了鐵棍一樣挺得筆直,行不多時,白晨便有些發火了,忽然勒了韁繩道︰「你自己騎吧,我懶得再奉陪!」說罷,長靴微微一蹬,身子飄了出去,一下便跨上了縴兒的馬。

縴兒先是微微一愣,遂听身後的白晨說道︰「你下去!」

她尚不及反應,只覺後脊一緊,白晨竟無片刻耐性,一掌將她揮了下去。縴兒猝不及防,踉蹌了幾步才略略站定,再看白晨,卻已是一騎當先,縱馬飛馳起來。

余下白冼等人都是一怔,轉過頭來望著上官若愚。

上官直到此時才將目光落在他遠去的背影之上,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對著縴兒一笑,伸手過去,說道︰「我們坐一匹吧。」

忽听白冼說道︰「縴兒你過來。」

縴兒忙轉身跑到他身邊,卻見他將韁繩往她手里一丟,道︰「你坐我這匹。」言罷,飛身掠起,白影翩飛之際,竟是落到了上官若愚的身後,伸過手去,執起韁繩,淡淡說道︰「走吧,追他去。」

眾人雖在驚愕之際,但听到他的命令,仍不敢再有停留,催馬快行。

白冼卻行得不快。上官若愚嘆了口氣,說道︰「哎,你又何必惹事?」

白冼道︰「我沒有惹事,只是有些不明白。」

「你是不懂我為何生氣?」

白冼點頭,清澈的目光中流轉著困惑︰「我覺得,就結果看來,他的法子更好。」

上官若愚不經冷笑︰「‘好’?好在哪里?」

「你餓她,至少得花上三五天,我看那女子性格倔強,最後也未必肯說。他的法子,即可見效,如何不好?」

「但那丫頭如今必然喪命……」

「她如今不死,回去也未必能活。」

「話雖如此,但至少不用死的這樣痛苦。當時你也在旁,既知她無藥可救,為何不給個痛快,還要放她回去,多受那一個月的苦楚?」

白冼的神色淡淡的,如露珠滾落在碧色無暇的清玉上,通透得似能滴出水來,聲音亦是涼涼的,仿佛秋日的清晨吸進肺中的第一口氣,清清冷冷地說道︰「她痛快與否,又與我何干?」

上官若愚頓時便想起自己初遇白晨的時候,他口中說得最多的便是這一句︰「與我何干」。那時的白晨和白冼很像,眉眼中沒有那麼深邃的墨潭,不怎麼蹙眉,不怎麼發火,笑很淡,怒也很淡,像秋風一樣,帶著絲絲的微涼,漫不經心地自你身旁劃過,爾後便再不介懷,不會回頭多望一眼。

她一時間有些恍惚,不知自己的出現于白晨來說究竟算是好事還是壞事。或許,白晨便那樣清寡的在昆侖山上一生,沒有一方城,沒有閑雲山莊,是不是才是最好的?

她痴痴地想著自己的心事,白冼見她不說話了,不知為何,竟覺得心里有一瞬間空了一空。他比平時略微用力的吸了口氣,不禁用手在她背上輕輕一推。這個下意識的動作,並非出自他本意,待上官若愚「嗯?」了一聲,他才回過了神,生平第一次,竟覺得有些尷尬。

他不會掩飾,一時的局促表露無遺,開口只說了個「你」字,便再也續不下去了。

上官若愚如何知他這一瞬時的情緒變化,見他如此,也不去細想,開口問道︰「你們此次又是為何要去盤牙鬼宮?」

這問題頓時讓白冼有了放心的感覺,神色亦恢復了清冷,說道︰「有個人犯了門規,逃到了鬼宮,我們是奉命捉拿。」

上官「哦」了一聲,笑道︰「原來你們有門人犯了錯,也做不到置若罔聞,還是要派人來捉拿。」

白冼奇道︰「這不應該嗎?」。

上官道︰「這是咱們尋常門派的做法。九天玄樓遺世獨立,品格似仙,我原以為會有不同。」頓一頓,又問,「他犯了什麼錯?」

「玄樓規矩,樓中武功,不得授予他人,若是犯了,便是大罪,要廢去武功,自賞罰塔頂跳下去,自此生死由命,再與玄樓無關。」

上官若愚道︰「廢去武功再跳塔,如何能活?」

白冼道︰「不殺已是網開一面了。」

到底是別人自家的門規,上官若愚也不便多有指責,于是說道︰「這人私授他人玄樓武功了?」

「不錯。一個月前,她奉命下山尋訪好的苗子帶回玄樓,卻是一去不返。後來我們派人下山尋她,卻得知她私戀上一名男子,更是與那男子一道,出手傷了不少我們派出的人。她深知自己闖下大禍,便帶著那男子逃入了盤牙鬼宮。樓主便派出我們四人下山捉拿。」

在一旁的陳珀忍不住插嘴說道︰「樓主這回定是氣壞了,不然怎會派少主前來?」

白冼淡淡說道︰「樓主心境如水,何來喜怒?不過是瞧先前派出的人都失了手罷了。」

陳珀自覺失言,吐了吐舌頭,立即說道︰「少主說得是。」

上官若愚卻不以為然,道︰「喜怒哀樂,人自有之,你們樓主生氣也在情理之中。」

陳珀道︰「你不懂,我們樓主的功夫那可是……」他忽然頓住,皺眉想了半晌,終還是找不出合適的詞來,嘆了口氣說道,「哎,我說也說不清楚。反正若是要練到她的境界,是一定沒有絲毫的凡人喜怒了……」

話未及完,忽听白冼說道︰「陳珀,不必再說了。」

他的語調平平,陳珀臉上卻現出驚惶的表情,忙垂首答應,爾後便再不敢言。

眾人不再說話,白冼忽然一緊韁繩,快馬向前疾馳而去。白晨不曾一路縱馬,他們沒追多遠,便看到了他的身影。

上官若愚忽然幽幽嘆道︰「我刻意在一方城中建了多方勢力,水閣殺手、閑雲山莊、南司、毒窟、草廟堂……哪一個單立出去,不是名震江湖,生死白骨?費這麼多心思,只是想怕他樹大招風,一方城招來的仇怨,可以由這些勢力分擔出去,不至于都算在他這城主一人身上。我們打拼多年,他手上沾染的血腥,實是沒有多少……殺伐罪孽,因果報應,真到那日,我只望他少擔上一些……其實那些慈悲心腸,說到底,也不過是我自己自私的念頭罷了。」

忽見前方的白晨猛地勒住了馬頭,回過頭來望著她。那目光堅定安穩,卻帶著絲狷狂,唇畔勾起一抹笑意,也是傲得很,冷冷說道︰「上官若愚,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

不知是他听到了她的低喃,還是他真的懂她,他爾後說道,「我的命,不管是滿天諸佛還是十殿閻羅,若是有本事叫他只管來取!你怕什麼!」

黃沙漫天,他白衣白馬,就那樣挺挺的站著,帶著皇者的凜然霸氣。讓上官若愚看了也不禁為之氣結,只有無奈苦笑。

白晨緩緩地向她伸出一只手,上官若愚唇角夾著淡淡的笑意,輕快地自馬上翻身下來,向他跑了過去。

白冼望著夕陽下兩人的身影,忽然覺得自己的指尖發涼,他愣愣地垂頭望著自己的雙手,只覺得掌心冷的竟生出絲絲痛意,好像回到了自己五六歲時,第一次站在天山最高的那層樓頂,周身的寒冷如茫茫箭雨一般向他涌來。只是這一次卻沒有這麼嚴重,那些凌冽的箭化作了小刺,一下一下輕刺著掌心,沒有遍布全身的痛楚,只有點點的揪心。

他們為什麼會互相相信,為什麼會互相依賴,為什麼會互相關心,為什麼?

他真的一點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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