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幾日後,靜思崖。
這是洛山之陰的一處崖谷,其下便是洛城唯一的水源,清河。
靜思崖,顧名思義,是讓人靜心反思之所。這崖雖稱不上是萬丈深淵,但往下看,卻也陡峭異常。
人往往在臨淵之處,生死之間,方能沉思反省?小圓子不知。她來了已有兩日,卻也深深想過,自己究竟犯了何錯,為何要來這苦崖,在這草廬之下,就著雨水,吃著干癟癟的米餅。可她怎樣卻都想不明白。
昨日,碧兒來過。
兩人相對無言,走的時候,她自腰間解下了那個香囊,交還于小圓子,只淡淡地說,自己不配再做她的朋友。
小圓子知她執拗的心性,也不知該如何回她,只低頭,默默地啃著那幾張干餅,食之無味。
幾日前,攬月台,新選弟子的比試即在此舉行。
比試采取問答和對招兩種方式。碧兒順利地通過了問答一關,正抽了簽等待著對招的對手。
洛城莊最為普及的拳法,便是紫衫先祖創的落英九式,雖其基本招數只有九式,但能幻化成二百三十八式。這套拳法在洛城可謂家喻戶曉,先祖創來卻是為洛城百姓強身健體之用。
二莊主夫人秦氏提議,對招便用這套拳法,一來不易傷人,二來也能看看各自的基本功。莊主陸于鑒自然無異議。
碧兒自是有備而來,朝著她的對手——與她年齡相仿的青衣女子微微一點頭。
鑼聲響起,比試開始。
小圓子擠在台下的人群中,有些擔心,卻也有絲興奮。
這青衣女子不可小覷,從她的身形看,嬌巧有度,動作甚為靈活,那招隨波逐流在她使來,卻似另有玄機,原是她將這招為引,實則使出的卻是落花流水,這讓碧兒有些措手不及,只見她以燕飛流傳避了她的掌鋒,卻要松一口氣時,青衣女子卻以一招流雲逐日自下盤向她襲來。
剎那間,碧兒收了兩步,身子一傾,將小圓子指點于她的那招使出。
這招應為風輕雲影,卻不是落英九式或其幻化招式,實則是小圓子在藏書樓中所見。
趁青衣女子一時的錯愕,碧兒繼而使出數招,迫使對方退到了邊際,最終青衣女子力不及兮,隨即倒在地上。
這輪,碧兒勝。
小圓子歡呼了幾聲,正欲上前恭喜,卻見剛宣布碧兒得勝的秦氏的身後,走出了位白胡老頭,小圓子不認識他,卻也大約知道他是山莊頗有資歷的前輩。
接著,碧兒便被帶走。經打听了,方知她被帶去了岩心堂,山莊里問責的地方。
一個時辰後,她也被帶到了那兒。
跪了許久,小圓子才弄明白,原是教于碧兒的那些招式惹了禍。
白胡子老頭看著眼前這個面孔稚女敕的女孩,實難想象這些怪異的招式會出自于她。
另有一位光了頭的老者,走到小圓子跟前,也是細細瞅了瞅她,又回頭對白胡子說︰「最後那幾招,確與本門的風雲九劍相似,但又不是,尤其是這風卷殘雲,我派重在一個卷字,以腿力為先,而那姑娘使出的,卻是以身姿回轉而成的氣勢,再輔以腿力掃之,可見兩招僅是形似,實則大大不同。」
白胡子聞言,鼻子哼了哼氣,對著小圓子問道︰「哪里學來的?」
小圓子不敢有欺瞞,巴巴地望著他,回道︰「藏書樓里看的,卻,卻也是本門的招式,有些招記不起了,則是自個兒想的。」
碧兒許是自責不該把小圓子招出,竟是不敢看她。
小圓子的辯駁,似無人相信。之後,莊主陸于鑒也趕了來。看如此情景,便說,待莫尹回來,自然有個交代。
于是,小圓子便被打發到靜思崖反省。
走之前,梅止清輕輕地撫著她的頭,嘆了口氣道︰「不是不喜歡習武嗎?何故弄這些稀奇古怪的招式?」
小圓子卻問她,自己究竟哪兒錯了?
梅止清說,武林中的事,她不了解,只听兄長說,本門出了四位盟主,卻也出過一個禍害。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兒。這人以本門的落霞雲劍為本,自創了一套劍法,招招險毒,後被當時的莊主收治,卻仍不死心,最終走火入魔,遁入魔道。
「可我沒有招招險毒,為何他們要我思過?」
梅止清卻不知如何回她,只給她身上加了件棉衣,柔聲道︰「等三莊主回來,定會給你個公道。那兒冷,仔細自己的身體,夜里別吹風,也別和自己慪氣。」
小圓子點了點頭,走出屋門時,轉回頭,對梅止清說︰「若見了碧兒,告訴她,我不怪她,本就是我害了她。」
梅止清看著她嬌楚可憐的模樣,眼神卻一貫地清澈如水,也知這丫頭懂事地很,卻越發地心疼了。
靜思崖的夜,很靜,唯有其下的清河,似生生不息。
小圓子倚在窗前,听水聲潺潺,看天空里靜默的星星,寂寥、落寞和委曲的思緒堵在胸前,與之相稱的,卻是空落的心,大約是好久沒听到他的聲音了。
風漸起,她收了收衣領,正欲鋪床時,卻聞得風中的那幾聲輕咳,一時間竟是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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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一緋衣男子正立于門前,容顏清冷,深邃而幽遠的雙瞳似隱在這夜色中,唯有唇角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情。
「怎麼?只十來天,就不認人了?」他淡淡地說。
小圓子這方回神,頓頓地喊了一聲三莊主。
莫尹進了屋,朝四周瞟了瞟,轉而問道︰「這山陰之處本就濕寒,怎只帶了這一床被子?」
聞言,小圓子垂頭低語道︰「此乃受過之地,豈敢思飽暖。」
莫尹輕笑了一聲,說︰「什麼時候起,說話都變得這麼規矩了?」
听他話中,似有責意,她頭垂得更低了,思及這兩日遭受的委曲,鼻子一酸,淚水更是在眼眶打轉,想抬手擦去,卻又怕他察覺,只任憑淚珠無聲地滴落。
莫尹見她低頭未語,身子看似有些微微顫抖,終嘆了口氣,上前將手搭在她的肩上,輕拍了幾下。
小圓子未料他的舉動,驚詫之余,卻哭得越發地厲害了。
忽地,一道月華落入了屋內,淡淡的光輝將兩人籠在其中。
清晨,醒來時,小圓子卻不知昨晚自己是如何睡去的,只記得,莫尹來過,何時走的,未留印象。
正疊被子時,梅止清來了,說莊主已赦了她。問及緣由,方知莫尹攬了責任,說那些招式全出自于他。
小圓子欲辯駁,但被隨後而來的人止住了話。
梅止清轉回頭,見是莫尹,便微微低了低頭,也知他們主僕二人似有話說,就先退下了。
莫尹知她要說什麼,便先問道︰「那些招式,卻是你自己悟出來的?」
她嗯了一聲,未作辯解。
他則靜靜地凝視著她,許久後,淡淡地說︰「以後不要想這些武功招式,可好?」
雖是問話,卻帶著一絲命令的口吻。
小圓子聞言,低聲道︰「不知我錯在何處,而三莊主又為何代為受過?」
在她心中,莫尹是個是非分明之人,而如今他非但不辯駁,反替她受過,心里未免有絲疑問和失望。
莫尹沉吟片刻,淡然回道︰「有些事,不值得費了氣力去辯駁。」
見她清如山澗的眸子中仍存一絲疑慮,他便又笑道︰「此處卻也是個躲清靜的好地方。」
看他神色變得輕快,語氣也回到平常的慵懶,小圓子便不再追問。深知他不是扭捏之人,也就坦然承受了他的好意,只說她每日會帶熱騰騰的飯菜來,便朝他福了福身,走出了屋外。
他靜靜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幾日後,正午。
一陣急雨忽來。
莫尹放下了手中的笛子,看前方盡是被雨水阻隔了視線,便在屋內來回踱步,不時地將目光投向窗外,料想著這丫頭定會傻到冒雨前來。
雨水卻未有停歇,再望去,蒙蒙中見一個紫色的影子,正緩緩行來。
莫尹心驀地一悸,欲跨門而出,卻又止住了步子,只呆呆地站在那里,看那身影越走越近。
擺好了碗筷,小圓子這才理了理被雨水打濕的發絲,隨後坐到一邊的矮凳上,掀起那處早已濕透的裙角,攪了一把,水漬落下,而此時方察覺那雙青色的布鞋卻已裂了口子,沾滿污泥。她抬眼看了看莫尹,見他也撇向了她,便忙將裙角放下,怕被他看到她的狼狽。
莫尹夾了幾塊魚肉,不知怎的,覺著無味,放下了筷子。
她便問,是不是不對胃口,明日讓廚子做些什麼菜。
他未答,看了看她,卻又拿起了筷子,慢慢地吃了起來。
她則在一旁修補著被風雨折斷了幾根骨架的油傘。
雨漸漸地停了。
小圓子收好碗筷,隨手拿起那柄傘,正欲走時,卻听莫尹輕喚了她一聲。
「跟我下山。」他波瀾不興地說道。
「下山?」她一陣木然,心想著他從不許她離開洛山,先前曾與碧兒偷偷去了次山下,回來時,他便給了臉色。今日卻是怎麼了?
不待她回復,他便走在了前頭。
「尚在受過中,卻要下山,這……行嗎?」。她似自語又似說與他听。
「有何不可?」莫尹轉回頭,看了看她,笑道,「莫非是你說了出去?」
小圓子重重地搖了搖頭,便知趣地跟在後面。
雨後,兩旁的松柏顯得愈發青郁,水珠順著葉子一滴滴地墜下,小圓子看著,便覺得幾日來的陰霾,也隨著這雨滴一同落入了泥土。
而頭頂上,天空湛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