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這個，買給我的？」小圓子眨巴了兩下眼楮，既意外又掩不了一絲欣喜地看著莫尹。
手中端的是一雙青色絲綢質地，繡著落葉蘭的繡鞋。小圓子看了又看，歡喜寫在臉上。
那時，因碧兒干活得力，二莊主夫人便賞她一雙繡著薔薇花兒的繡鞋。小圓子在一旁很是羨慕，碧兒卻也大方，讓她試穿了一回，連她壓箱底的那身織錦長裙也拿了出來，她說蓮步姍姍時，裙擺下不經意地露出鞋尖，卻看到那薔薇花兒開地正好，這一番風情讓人想來都覺著臉紅。
原來，真的會臉紅。
她低頭看著足尖那朵落葉蘭，素淨而清幽，仿佛穿著她的人自然而然地變得雅致了。
「怎麼，不喜歡？」他問。
小圓子連搖頭。
「那怎麼給月兌了？」
舍不得穿，總得有個過得去的理由，她隨即回道︰「新鞋，擱腳。」
莫尹卻也隨她。出了繡鞋鋪子，他們走進了旁邊的一間茶寮，挑了一個靠窗的位子。
立馬便有小二來招呼，他叫了一壺菊花，一盤清明果子。
小圓子自小二手中接過茶壺，先用熱茶燙了杯子，再斟了一杯，輕輕地放在他的面前，而後也給自己斟了一杯，卻等不及茶涼，就嘬了一口，燙了舌頭，惹得莫尹一笑。
此時茶寮里來了位說書先生，講的是武林舊事。
沒一會兒，莫尹卻站了起來，朝小圓子使了眼色。
「這便要走嗎？」。她問道。
他聞言，似有不悅。小圓子深知他飄忽不定的性子，便急忙從懷里拿出了一塊帕子，將盤子里的果子包裹了，再看冒著熱氣的菊花茶，想喝上一口，卻又怕又燙了舌尖，猶豫間，還是放棄了，緊跟上莫尹的步子。走出茶寮時，回頭望了望，卻見里頭的客人無不沉浸在說書先生的故事里，她有絲淡淡失落，心想，不知這先生口中的江州林府究竟出了什麼事兒？
雨過天晴，眼下正是踏青賞玩的時節。而街市，人頭攢動，喧鬧非常。
小圓子只偷溜出來過一回，且那次緊趕著時辰，並未看盡興。這回卻是名正言順地游玩，看著任何東西都覺著新鮮。
洛城呈四方狀，北面是洛山，其間隔了一條清河。清河上，最矚目的便是那一條條戲船。夜幕初上，點了燈籠，滿眼望去，河上盡是一片紅艷艷。而歌女綿軟的嗓音隨著水波蕩漾而來，岸邊看客若來了興致，則會高喊一聲「好」，隨後將錢袋子扔向船兒。
可如今夜色未至，怕是見不到這景致了。小圓子輕嘆了一聲，將包了清明果子的帕子展開，卻又驀地停了動作，用呆滯的眼神，望著那帕子……這本是想送與他的，在情急之下取錯了，如今卻包了果子，沾染的污漬和氣味，要怎麼洗去。想到這兒，她懊惱不已，只覺那果子甚是礙眼，便強吞了兩個。
莫尹抬眼看她，恰見了她的模樣表情，漫不經心地說︰「這可是糯米做的，仔細傷了脾胃。」見她憨憨一笑，卻急忙收起了帕子，亦覺奇怪，繼而指了指帕子，說道︰「拿來。」
小圓子一驚，許是被果子噎住了喉嚨，難受地透不過氣。
莫尹忙不迭地在她背上拍了幾下，終讓她吐出了一小塊團子。她輕咳了幾聲，卻見他微俯身，自她的腳下拾了那方帕子。
小圓子心一緊，呆呆地立在那兒，不知說什麼才能掩飾局促的神情。
莫尹則勾起了一抹微笑，漸漸地，這笑意竟蕩漾開來，倒讓三月里的陽光顯得蒙淡了許多。
小圓子從未見他顯出如此清朗神情，往日里只覺他眉目間籠著一層薄霧，即便是微笑，卻也看著飄渺。
他見她探究的表情，輕咳了一聲，收了笑容。
兩人竟都默默不語，只隔了陽光，靜靜地撒落其中。
「我，我回頭洗了它。」她終頓頓地說。
他嗯了一聲，便把帕子交還與她，視線又投向了徐徐清波。
一管玉笛，一闋清音，卻讓這暮色平添了一份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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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初上，洛城，翠坊街。
這是城中以胭脂水粉、珍寶首飾聞名的一條街道。琳瑯滿目的珍品玩意兒，卻都是小圓子不曾見過的。可真好看，她心想著，隨手模了模癟癟的錢袋，最後在一不起眼的小攤上，挑了幾股絲質的繡花線，想著回去哄了碧兒。
往回走時，她方才發覺出來有些時候了，便加緊了步子。可回到了先前用飯的館子，卻不見莫尹。問了小二，說他付了賬，未曾留意其去向。
小圓子便自責，定是自己看花了眼，忘了時辰。可去哪兒尋他？她茫然地走在街上，四處張望，喊了幾句三莊主，卻見路人怪異的目光。
天越發地黑了，而兩旁燈火正明。
透過窗欞，看到那戶人家老老小小圍坐一處，邊吃邊听老者講述一天的見聞，時不時傳來幾聲嬰兒啼哭和小童的歡叫，小圓子怔怔地望著，不覺鼻子一酸，眼角滑下一滴冰涼。也許，她也曾有過這樣的日子，可她卻什麼都記不得了。
走了一圈，她依然回到了那個館子，蹲坐在門腳的長廊，心想著或許他會回來找她。
三月的天，入了夜，與冬日並無不同，只覺絲絲涼風自領口袖角灌入，讓人的心也涼了半截。
此時耳邊似傳來絲竹之音，大約清河上的戲船正開演了。那處繁華喧囂，這方寂寞陰寒，小圓子不禁地打了個冷戰，將身子蜷縮一處。
良久，夜風中掠過一聲熟悉的嘆息，她抬眼看去，歡喜與委曲的心緒堵在胸口，只巴巴地望著他……
「得了什麼好東西，竟忘了時辰。」他言語中似有薄怒之氣。
小圓子自衣袖里取出那幾股絲線，笑著說︰「給碧兒的。」
逛了半天，卻沒給自己添個新鮮玩意兒，只想著人家，莫尹瞧著，心軟了一下，便不忍責備，從身後拿出了一掌精巧的紗燈。
小圓子接過，見其上是高山流水圖，卻是雅致，看了又看。
「該回去了。」莫尹淡淡地說。
她嗯了一聲，向館子里借了火，點亮了燈。再看那山水，卻更是靈動了。
行至山下，但听那絲竹聲更甚，小圓子不禁停了步子，轉回頭，遠遠望去，清河上卻真是紅紅一片。
「這曲子，我曾听過。」她說道。
莫尹見她若有所思，則催促她上路。
小圓子走了幾步，卻又呆呆地立在那兒，嘴里喃喃道︰「碧湖湖上柳陰陰，人影澄波浸，常記年時對花飲……」
莫尹面上拂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復雜神色，月光下，看不清那是擔憂還是無奈，只听他淡然道︰「許是你梅姐姐時常哼的曲子。」
是嗎？小圓子卻還是疑惑，走幾步，便回頭，心思不在腳下，耳旁全是那熟悉的曲調，再望一眼河中的光亮，卻不料腳下一滑，摔落一旁。
莫尹一驚，忙退了幾步，扶住她身子。月光下，卻見她的膝蓋、腳腕處多有擦傷，點點猩紅正往外冒。
他眉間一蹙，未說什麼，只將她橫抱起，疾步往山上跑去。
洛城莊。
梅止清正給小圓子上藥，自是邊嘮叨邊責罵，問她怎麼受了傷，又怎會是三莊主給送了回來。
小圓子不敢據實以告，只說雨後山路濕滑所致。
「那為何臉紅紅燙燙的？莫不是受了寒？」梅止清一手貼在她的額頭，探了探溫度，覺得卻是火燙。
燙嗎？小圓子自己模了模，大約真是受寒了，又或是……她一想，更覺臉頰發燙，朝梅止清一笑，便倒下了。
病了兩日後，小圓子方可下床，便問梅止清，這兩日誰給三莊主送的飯菜。梅止清說，莊主已讓他回到嵐清閣了。
小圓子方放下了心。又問，怎不見碧兒。
梅止清頓了頓，說她搬去了別處。小圓子便靜默不語了，她只道碧兒別扭個幾天便能回到當初，卻不料她如此固執。
入了夜，小圓子知碧兒的活應當做完了，便拿著絲線去找她。碧兒見她，沒了平常的親近，只說，搬了地方，換個心境，看著小圓子，總想到自己的錯處，這幾乎讓她夜夜難眠，何況這些新招的弟子也住這個院子，倒也可以讓自己長進長進。
小圓子將絲線交與她，只淡淡一笑，便轉身而回。她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失去了一個朋友。
碧兒望著她的背影，自語道︰「你總是這麼好，卻讓人怎麼待你。」
次日，清晨。
昨夜一陣疾風，卻讓山間剛開的幾株桃花落了滿地。
小圓子依著山道而行，見花瓣散落泥中，不免可惜，便拾起，撒落在山澗中，隨流水而去，倒也是干淨了。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終到了那處她摔了的地方。而紗燈，就在一旁，她燦然一笑，上前撿了起來，用衣袖拂去上面的塵土，細細地查看了一下，見未被風兒吹壞，笑得更是欣喜。
見她似歡跳地上了山，一直跟著，卻隱在樹後的那抹身影，移了兩步，卻正好被枝葉上滴落的露水潤了臉頰，他微微一笑，抬手抹去，卻見枝葉的縫隙間透過一絲陽光，恰好暖暖落在他的臉上。
溪水潺潺，鳥聲清脆，柔軟的笛音在山間緩緩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