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大會戰1937 第四章 忻口血戰(二)

作者 ︰ 陶純

§§§4、軍長郝夢齡家書︰此次北上抗日,抱定犧牲

如果從10月上旬的高空俯瞰晉北大地,便會看到這樣一種奇觀在內長城以南,幾萬大軍正朝忻口方向蠕動,數十路縱隊蜿蜒交錯,掀起的黃塵不時地遮蔽了天空;而在太原至忻口的同蒲鐵路上,小火車一輛接一輛地駛過,遠道而來的國民黨中央軍主要依靠鐵路運兵。,,用手機也能看。

10月6日夜晚,忻口戰役前敵副總指揮兼第35軍軍長傅作義到達金山鋪。金山鋪緊靠同蒲鐵路,離忻口約有3公里遠,這里是傅作義預定的第35軍指揮地點。次日一大早,傅作義站在指揮部附近的空地上踱步,像突然想起什麼,他問參謀長陳炳謙︰「各部都到了什麼位置?」

陳炳謙答︰「除客軍一部已佔領陣地外,其余部隊尚在途中,總的來說行動緩慢。」

傅作義說︰「形勢不容耽擱。馬上給董其武發報,讓他先派1個營乘汽車火速開赴忻口以北雲中橋附近搶佔陣地,掩護中央軍、晉綏軍向忻口集結!」

差不多這個時刻,第61軍軍長陳長捷率第72師到達五台縣的豆村。沿途得知,潰兵四處亂竄,隨便派飯投宿,勒索百姓財物,甚至婦女,連佛教聖地五台山都遭到了洗劫,陳長捷忿而無奈。這天早晨,在豆村村口,有六七個村民捆押著一個潰兵來到陳長捷面前,村民們訴說他槍殺了一個抗拒的少女。

陳長捷當即氣得臉膛發紫。他盛怒不休,破口大罵,然後拔出腰間的手槍,親手將那個潰兵擊斃于路邊。

截止到10月11日,先期趕來的中央軍和稍後趕到的晉綏軍終于在忻口前線布防完畢。中央地區︰郝夢齡第9軍、李仙洲第21師、傅作義第35軍、陳長捷第61軍,前敵總指揮郝夢齡,副總指揮陳長捷;左翼地區︰李默庵第14軍、朱懷冰第94師、郭宗汾第2預備軍,總指揮李默庵;右翼地區︰劉茂恩第15軍,總指揮劉茂恩;總預備隊︰高桂滋第17軍。另有炮兵9個團支援作戰。加上戰役過程中投入的部隊,忻口戰場共有90多個團其中多數部隊經南口、天鎮、平型關等戰役,均有嚴重減員,未及補充。

首當其沖的是郝夢齡第9軍。

忻口是一個較大的村落,村子的西北面為紅土山梁,梁北的雲中河,流經忻口北約2公里的界河鋪匯入滹沱河。滹沱河在此折向東北。這樣,忻口村被夾在紅土山梁與東面的靈山之間,形成南北之間的險要孔道,而忻口左右的兩側山地,分向東、西延伸,成為面對北方的天然屏障。環繞著方園20公里紅土山梁的忻口、界河鋪、關子村、南懷化、下王莊、泥河、舊河北等村落便成為忻口戰役的主要戰場。

從1935年開始,閻錫山派晉綏軍炮兵第25團的一個營,在忻口西北面紅土山梁的後溝及溝外的東崖下修築戰備窯洞,一直修到抗戰爆發前,總共修成47孔窯洞。這些窯洞全部用石塊砌成,既深且寬,最大的深20余米,寬在3米以上,高約4米,洞門像城門狀,上有石垛,垛下有「第x號」字樣的橫匾,字形端莊,一尺見方。預定忻口戰役中央兵團的指揮部就設在這些窯洞里。

半個多世紀後,這47孔窯洞仍堅固完好,但很少有人來憑吊。物是人非,欲說還休,無語淚不流……

10月5日零點剛過,一列小火車長嘶一聲,在忻口車站搖晃一陣,然後停下。從火車中部的車箱里走下一位身著將校呢軍服、佩戴中將軍餃的將領。他就是剛剛擔任第9軍軍長不久的郝夢齡。

有颼颼的西北風刮過來。一輪殘月掛在西邊的天際,天上數不清的星星在閃耀。部隊陸續下車,車站上亂糟糟的。幾只提在鐵路員工手中的馬燈晃來晃去。

這年39歲的郝夢齡身材魁梧,略略發胖,留著平頭。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下車後,郝夢齡暫時住進村北一個叫李存全的人家里。

郝夢齡祖籍河北省 城縣莊合村,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第6期步兵科畢業。29歲時,他就擔任了國民革命軍第30軍第2師師長,在第二次北伐戰爭中,他率部轉戰于豫、皖、湘、鄂、冀等省,屢建戰功。蔣、馮、閻中原大戰之後,國民政府授予他二等寶鼎勛章。

雖然在軍閥中闖蕩,郝夢齡卻驚人地保持了潔身自好。他嚴于律己,絕少軍閥惡習,生活儉樸,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狎妓,更不納妾娶小,從不克扣軍餉,而且在他的部隊中也堅決禁止賭博、吸毒、納妾等惡習。手下有個旅長因為吸毒,他毫不留情地將其革職。他的叔父在他手下當軍械處長,這位叔父違犯軍紀偷偷納妾,他知道後當即決定將叔父遣返回鄉。叔父前來求情,他說︰「在家里您是我的叔父,我以長輩待您︰在軍中您是我的部下,我不得徇私情呀!」

1930年10月,郝夢齡兼任鄭州警備司令。置身于官場的他常遇到宴會中狎妓一類的應酬,他雖深惡痛絕,但又不便指責同僚。為此,他想出一個妙法每次赴宴時都帶著6歲的女兒慧英同往,同僚們不好意思在女孩面前狎妓,只得作罷。

出身于貧窮人家的郝夢齡具有深切的愛民之心,他的部隊以紀律好而著稱。有一次行軍作戰,遇到大雨,道路泥濘,炮兵行動困難,一名士兵強拉百姓一頭黃牛,雙方發生爭執。他听說後當即傳令將這個士兵槍斃。行軍宿營時,他盡量指揮部隊在野外露宿,如果迫不得已進村,只能鋪柴草席地而眠,出發前還要將柴草放回原處,水缸挑滿水,院子掃干淨,並指派值日官檢查有無違紀情況。他還自編了一首軍歌讓部隊傳唱︰「三軍個個仔細听,行軍要愛老百姓,挑水莫挑有魚塘,莫向人家打門板……」

他身經百戰,但他對「人民遭殃、流血千里」的內戰感到慚悔和痛恨。蔣介石對中央蘇區發動第五次「圍剿」時,他曾請求解甲歸田。1937年5月,他再度提出辭呈。不久,盧溝橋事變爆發了,正在重慶陸大將官班學習的郝夢齡頓覺一股豪情涌滿胸間,他對妻子劇紉秋說︰「我是軍人,半生光打內戰,對國家毫無利益。日寇侵佔東北,人民無不義憤填膺。現在日寇要滅亡中國,我們國家已到生死存亡的最後關頭,我應該去抗戰,我應該去與敵人拼!」

夏末時節,多次請纓率部抗日的郝夢齡終獲批準。正在漢口開會的他立即電告遠駐貴陽、遵義、獨山的部屬第54師︰「即刻出發,徒步到長沙乘火車經漢口到石家莊下車待命,沿途嚴防空襲。」當時,第9軍的另一個師第47師駐扎在蚌埠一帶,晚些時候才能北上。

9月14日,軍部和第54師到達漢口。郝夢齡問該軍軍官軍士訓練班主任李文沼︰「部隊士氣如何?」

李文沼說︰「全師士氣旺盛。」

郝夢齡高興地說︰「好!前年你看過東北軍韓光第的訃告了,他和我是同學。他在滿洲里同蘇俄因爭國界作戰犧牲,我非常欽佩。他為保衛祖國邊界而犧牲是光榮的,我們都要效法。」

9月16日,是第9軍從漢口開拔的日子。15日晚上,郝夢齡和家人最後一次團聚。他先是來到自己的書房,打開台燈,沉思片刻,從筆筒里抽出毛筆,研好墨,在一張白紙上給孩子們留下這樣一段話︰

此次北上抗日,抱定犧牲,萬一陣亡,你們要听母親的**,孝順汝祖母老大人。至于你等上學,我個人是沒有錢,將來國家戰勝,你等可進遺族學校。留字予慧英、慧蘭、蔭楠、蔭槐、蔭森五兒。父留于一九三七、九月、十五。

這其實是郝夢齡留給5個孩子的遺囑。寫完後,郝夢齡將毛筆擲進筆筒,墨跡未干,他就將遺囑裝進了信袋。清冷的月光照在木格窗欞上,他也許有些傷感,遂起身來到客廳。兒女們都圍過來,他們都還小,還不能完全理解此時父親的心情。他撫模著孩子們,仿佛怕嚇著他們似的,輕輕地、緩緩地說︰「我愛你們,但更愛我的國家。現在敵人天天在屠殺我們的同胞,大家都應該去殺敵人,如果國家亡了,你們也沒有好日子過了……」

最後,他將目光停留在大女兒慧英身上。慧英已經13歲了,快長成大姑娘了,她圓圓的臉龐清秀、白女敕,長長的睫毛下,有一雙仿佛會說話的亮麗的眼楮……他叫過慧英,從懷里掏出信袋︰「我走後3天你再拆開看,再念給你媽听,好嗎?」

他的妻子劇紉秋識字不多,每次他從外地寫來信,都是慧英念給母親听。

然而,好奇心頗重的慧英非要當面拆開看,郝夢齡不忍心臨行前全家為此哭哭啼啼,忙上去和慧英對搶,父女倆嘻嘻哈哈打鬧在一起在搶奪遺書的瞬間,這個家庭充滿了短暫的歡樂。

那封墨跡未干的遺囑最終在對搶中撕毀了。慧英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低頭不語。郝夢齡說「孩子,爸爸過後再寫一份寄回來。」

10月5日上午7時,一夜未睡的郝夢齡率第54師師長劉家琪及各旅團長到前沿視察陣地,他們騎馬從忻口村出發,順著村西的公路向北而行,沒走多遠,郝夢齡就看到了山梁根下那些外表幾乎一模一樣的窯洞。

看過幾個里面空空蕩蕩的窯洞後,郝夢齡對軍參謀處長說︰「你立即讓軍部各處在這里收拾一下,把指揮所建立起來,首先將無線電台和通往師、旅的電話線架起來。」

然後,他們出溝前行。在溝口的左側有一個叫紅崖彎的小村莊,只有十幾戶人家,從這里有一條小路上山,可達關子梁上的烽火台,由烽火台下山往西走,可到南懷化村。後來,戰斗開始後,郝夢齡多次沿著這條道路前往各陣地督戰。

不一會兒就到了最北面的界河鋪。郝夢齡一行下馬後,爬上一個小山包,向北瞭望︰面前的地形突然開闊,東面的滹沱河與西面的雲中河在此交匯後向東流去,腳下,同蒲鐵路和公路分別通過雲中河上的兩座橋梁貫穿南北。

郝夢齡問︰「這里的地形確實險要。此處歸162旅防守吧?」

第162旅旅長王晉回答︰「報告軍長,部下派323團在此駐守。」

第54師師長劉家琪說︰「這里是南北通道,河東側又是我軍同右兵團的結合部,判斷敵人會將這里作為進攻的主要突擊地段。我已將戰防炮一個連配屬給323團。」

郝夢齡道︰「你們的判斷和部署是正確的。戰斗發起後,一定要用火力封鎖這兩座橋梁,不使敵人步兵和坦克通過,必要時炸掉它們。」

當他們行至關子村東側時,看到一條深溝逶迤南下這條天然形成、幾乎橫穿整個紅土山梁的雨裂溝後來成為守軍的主要隱蔽場所。參謀處長介紹說︰「這條溝當地人叫它十里長溝,它是323團與321團陣地的結合部。關子村北面就是雲中河。」

郝夢齡問︰「河水多深?能徒涉嗎?」

「雖然今秋雨水多,但實地測量發現,最深處也不及1米,所以敵步兵可徒涉河水前出,對敵人的坦克阻礙也不大。」

郝夢齡思忖片刻,對劉家琪說︰「錚磊兄,沿雲中河南岸的灘頭陣地需要加強,北岸我軍的前沿陣地,更為重要。」

劉家琪是湖北武昌人,濃眉、闊嘴,身材結實,一舉手一投足便顯示出軍人的威武。他是第9軍的官佐中資歷最老的人,年齡比郝夢齡大4歲,所以郝夢齡一直很尊重他。

听了軍長的話,劉家琪側身對隨行的第161旅旅長孔繁瀛說︰「孔旅長,請你命令各團,在河南岸與山麓之間較寬廣的地段,構築兩道防御陣地,加強抵抗敵人渡河攻擊的力量!」

郝夢齡回頭南望荒草叢生的關子梁,打算上山看看。他們不顧疲勞,順著村民們踩出的崎嶇小路,徒步上山。半個時辰後,到達關子梁南面的烽火台下。這個遠古時代留下的烽火台,處處流露出歲月變遷的痕跡。郝夢齡登上烽火台,舉目遠眺。他看到西面的雲中山和東面的五台山頂已經披滿霜雪,像兩個白發巨人,正北面的雁門山脈,灰蒙蒙的隱約可見。在山與山之間,是一塊塊的田園,其間村莊密布,河流縱橫,樹木佇立,一派富饒景象。

許久,劉家琪和各旅、團長們听到他們的軍長說︰「這是多麼好的地方啊!」

忻縣。在南城牆根下,有一戶姓楊的大戶人家。這戶人家的宅院修得十分氣派,青磚青瓦,東西各三進門,大門口有兩棵蒼郁的古槐樹,院子也用青磚鋪成。衛立煌到達忻縣後,就將他的前敵總指揮部設在了這里。院中間的正房作了辦公兼會客室,西面是他的臥室,參謀長郭寄嶠和勤雜人員住進了最東面的小院。房東一家暫時搬進了廂房。院子後面的空地上停放著幾輛小汽車。

一到忻縣,衛立煌和參謀長郭寄嶠就投入了緊張的戰前工作︰制定作戰計劃、督促各部加快行軍速度、部署陣地、調集彈藥糧秣……各類人員進進出出,電台的發報聲終日不停,房間里昏黃的燈光很晚才能熄滅,有時要通宵達旦。

衛立煌難得閑下來,偶爾有點空,他喜歡和房東楊老先生聊天。楊老先生大約60多歲,留著山羊胡子,頭上罩一頂瓜皮小帽。對于衛立煌這樣一個領兵幾萬的中央軍大官住進自己家里,楊老先生一家都感到臉上很光彩,很興奮,仿佛生怕打擾了這個臉相很年輕但留著胡子的「衛老總」,他們一家連說話走路的聲音都盡量放輕。一天,楊老先生問︰「听說小日本鬼打起仗來很凶,個個刀槍不入。真個是這麼回事?」

衛立煌哈哈大笑︰「人身都是肉長的,哪能刀槍不入喲!」

楊老先生也笑了︰「那,你們怕日本人嗎?」

「不怕!日本國比山西省大不了多少,人口比咱中國更少,咱三個人換他一個,他換不過咱。老先生,你就等著勝利的消息吧!」

有時,衛立煌站在院子里,向北城瞭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氣勢雄偉壯觀的北門城樓,據說此城樓建于明朝萬歷年間。純木結構,正面三層五開間,重檐三跌水,歇山頂式,四周帶圍廊,最醒目的是樓頂上高懸的「晉北鎖鑰」巨匾。

此時,10萬大軍正逐次向忻口開拔,他們能成為晉北鎖鑰嗎?衛立煌有信心,但沒有把握。

忻口後溝。第9號窯洞。在「第9號」名下,一共有3孔窯洞,它們面向東南方向,離山梁下的公路僅幾步遠,太陽光很容易照射過來。對過隔著溝,也是一排窯洞。到達忻口的第二天,郝夢齡便將他的指揮所搬進了第9號窯洞。

10月10日黃昏時分,幾輛汽車停在第9號窯洞門口,從頭一輛車里走下衛立煌和郭寄嶠。郝夢齡將衛立煌一行迎進窯洞。他們二人以前很少在一個戰場上作戰,彼此見面的機會不多,談不上有什麼交情,但郝夢齡仰慕衛立煌的軍事才華,衛立煌欽佩郝夢齡的品行,這便使他們一見如故。

坐下後,衛立煌關切地對郝夢齡說︰「錫九兄,你的氣色不好,許是太勞累了,希注意身體。」

郝夢齡笑笑︰「感謝衛總司令關懷,我的身體一向很好。」

衛立煌︰「還是要注意休息,以便指揮部隊作戰。原平方向戰況如何?」

郝夢齡︰「估計已到最後時刻,我很擔心姜玉貞旅長的安危。」

片刻之後,他們騎馬前往界河鋪,與第54師師長劉家琪會合,然後沿雲中河南岸經關子村向西南而行。到達南懷化後,他們縱身下馬,衛士們接過韁繩。

他們徒步登上一個高坡,此時太陽已經隱入雲中山的那一面,落日的余輝像濃郁的血光照射過來,所有的人渾身上下宛若涂滿了油彩。

衛立煌看了看周圍的地形,說︰「南懷化這個地方,很可能是敵人進攻的主要突擊方向。界河鋪我軍要重點防守,但這里也不容忽視!」

劉家琪說︰「總司令說得對,郝軍長和我判斷敵人主要的突擊方向︰一是界河鋪,一是南懷化,而南懷化的可能性更大。所以,我們以本師戰斗力最強的322團在此防守,準備對付敵人主力的攻擊。」

衛立煌點點頭。天色全暗下來,薄霧在田野上升起,尖厲的小風一陣陣刮來,眾人都覺出了明顯的寒意。下山後,郝夢齡陪衛立煌等人回到第9號窯洞,他們又就一些具體問題進行了商討。臨別時,衛立煌握住郝夢齡的手,鄭重地說︰「錫九,你所指揮的界河鋪至南懷化地段,是忻口作戰的主要地段,估計敵人會傾全力向你沖擊。我已決定,此後的增援部隊,大都用在這個方向。而且我已報閻司令長官同意,請你擔任中央兵團的前敵總指揮,統一指揮這一線的部隊!」

送走衛立煌後,郝夢齡裹緊灰棉大衣,站在窯洞門口的空地上呆了一會,沒有馬上進去。從原平方向傳來的槍炮聲已變得稀疏,而原平是忻口正面的最後一個堡壘,原平若失,日軍不出半日即可到達忻口,一場大戰迫在眉睫。

隨從副官李振聲勸他回窯洞休息。他在擺于窯洞中央的那張舊行軍桌前坐下,煤油燈微弱的光線只能照亮一片不大的地方,前後左右都黑乎乎的。幾天來,馬不停蹄地看地形,指導部隊修築工事,夜晚難以入眠,他確實感到極為疲憊。但此時他仍無睡意。

郝夢齡戎馬半生,大仗惡仗打過不少,但他從未像這次感到責任這麼重大。部隊北上途中,沿途群眾簞食壺漿,熱情歡送,郝夢齡十分激動,在石家莊,他對新聞記者發表談話︰「我過去打了幾十年內戰,從未見過人民群眾這樣熱情,往日誤國,真該痛切反省。」

10月3日,在來忻口的火車上,他曾對第161旅旅長孔繁瀛說︰「此次戰爭為民族存亡之戰爭,只有犧牲;如再退卻,到黃河邊,兵即無存,哪有官長。此謂我死國活,我活國死,定要實行連坐法!」

10月6日,搬至第9號窯洞的頭一個晚上,他在日記中寫道︰「……前者系內戰,此次系國際戰,較有功于國多多矣……」

10月7日,在南懷化第54師指揮所門前,他召集營以上軍官訓話。他說︰「此次抗戰是民族戰爭,勝則國存,敗則國亡,所以只許勝,不許敗!人人都要抱定有我無敵,有敵無我之決心與敵拼殺。軍人的天職是保國衛民,現在民不聊生,國將不國,就是我輩軍人沒有盡到應盡的責任,實感可恥。欲置國家于磐石之上,欲救黎民于水火之中,必須官兵用命,奮勇戰斗。我在54師時間最久,官兵與我感情特深,現在大敵當前,我決心與全體官兵同生死,共患難,並肩戰斗。閻司令長官槍斃了棄守天鎮的李服膺軍長,給我們做出了軍法無親的榜樣。希望大家千萬不要以身試法!」

這天晚上,夜很深了,郝夢齡仍然沒有入睡。許多年來,他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等腦子靜下來後,他抓過紙筆,開始寫日記︰

十月十日星期日

氣候早晴午後陰溫度六十五度

今日為國慶二十六周年紀念日,回憶先烈締造國家之艱難,到現在華北將淪落日人之手,我們太無出息,太不爭氣了。夜二時三十分接報告,我陣地已到敵裝甲車及坦克車數輛,幸已有準備,將小橋拆斷。車停橋上派兵趁機出擊,將該橋上汽車燒毀,余車退去。八時敵派重炮猛攻原平,此時又接閻令,姜旅留予指揮,如早日出動,決無此事。午間接何部長長途電話,令與姜聯絡。午後六時,衛總司令來忻口,到xx看陣地,歸來到部,談甚久,而後回忻縣。候裝甲車到,擬明早派王營沿公路游擊,並與姜旅連絡,炮兵今日皆進入陣地。

寫完日記,郝夢齡熄滅油燈,和衣躺在窄小的行軍床上,仍是睡不著。也許此刻他又想起了遠在武漢的妻子和兒女,于是爬起來,點亮煤油燈,重新坐回行軍桌前,在北方這個寒冷的夜晚,懷著極為復雜的心情給妻子劇紉秋寫信︰

余自武漢出發時,留有遺囑與諸子女等。此次抗戰乃民族國家生存之最後關頭,抱定犧牲決心,不能成功即成仁。為爭取最後勝利,使中華民族永存世界上,故成功不必在我,我先犧牲。我即犧牲後,只要國家存在,諸子教育當然不成問題。別無所念,所念者中華民國及我們最高領袖蔣委員長。倘若犧牲後,望汝好好孝順吾老母及教育子女,對于兄弟姐妹等亦要照拂。故余犧牲亦有榮。為軍人者,對國際戰亡,死可謂得其所矣!書與紉秋賢內助,拙夫齡字。雙十節于忻口。

郝夢齡抱定了必死之心。他已經意識到這是寫給妻子的最後一封信,但他沒有想到,10天後,這封信出現在幾乎全國所有的報章上,並贏得了千萬人如雨如瀑的熱淚。

§§§5、實際上守忻口即是挽救山西危亡。忻口之戰慘烈異常

1937年10月13日,日軍向忻口地區中國守軍發起全線攻擊。12日下午光景,已有一部日軍向界河鋪一線發動試探性的沖鋒,被擊退。著名的忻口戰役正式展開。

12日夜間,日軍第5師團第21旅團一部已進入攻擊出發位置,13日拂曉前,悄悄運動到守軍備陣地前約半公里的地方。同時,中國守軍全部進入陣地,官兵們隱蔽在戰壕里等待惡戰的來臨。

這天夜里,四周十分沉寂,如果不是偶爾響起的零星槍聲打破難耐的寂靜,會使人覺得這樣的夜晚多麼像家鄉的夜晚。田野里有霧氣蒸騰,因守軍的陣地都設在較高的山梁上,小風吹過,頭頂的霧氣很快消散,所以,橫躺豎臥在露天工事里的士兵睜開眼楮,能夠清晰地看到滿天的繁星。

天亮了,各級指揮官透過望遠鏡最前沿的人不需要望遠鏡,憑肉眼就能看清雲中河北岸日軍黑洞洞的炮管。此時,不用長官命令,士兵們都已進入自己的射擊位置。

血紅的太陽終于從五台山的那一面升起,山下田野里的薄霧迅速消散。一連串炮彈出膛的聲音未及傳過來時,雲中河北岸日軍數十門大炮射出的炮彈已落至南岸守軍面前。在東至南郭下,中至界河鋪、南懷化,西至南峪、朦騰的10多公里長的戰線上,炮彈爆炸的火光和濃煙沖天而起。與此同時,南岸中國守軍的炮彈也射向敵陣,但效果欠佳,暴露後的炮位遭到日軍更為瘋狂的還擊,初次炮戰即有不少大炮被擊毀。約半個小時後,日軍的炮火集中射擊南懷化至新練家莊一帶,這說明日軍將向這個地段發動重點攻擊。

炮彈揚起的塵土還未落下,大約20多架日軍飛機從高空俯沖下來,對一些重要攻擊目標反復轟炸、掃射。環繞界河鋪、南懷化、新練家莊之間的紅土山梁頓成一片火海。

南懷化位于紅土山梁北端的西側,因處在北雲中河南岸,又名河南。這個約有200多戶人家的村子坐落在溝口,東距忻口直線距離二三公里,因為該村與雲中河之間有相當寬的開闊地帶,是進軍雲中河南的理想橋頭堡,而從村東的溝口一直上去,便是忻口中間地區的制高點,所以,南懷化及其附近的山地爭奪戰成為戰役之初最激烈的地方。

日軍的炮火向後延伸,然後步兵在坦克和裝甲車的掩護下強行從雲中河徒涉,此時,部署在灘頭陣地上的守軍輕重機槍一齊發射,他們身後的戰防炮也噴吐出火焰,日軍步兵紛紛中彈,鮮血染紅了雲中河水,坦克和裝甲車接二連三被戰防炮擊中,歪歪扭扭癱在河岸上。作為第9軍主力被配置在南懷化正面的第322團很快打退了日軍的第一次沖鋒。陣地上的硝煙還未散去,郝夢齡便來到了南懷化。他對第322團團長戴慕真說︰「戴團長,趕快加修工事,越堅固越好,敵人的攻擊被打退後,很快會發動第二次沖鋒,應趕快做好準備!」

第322團共有官兵約2000名,3營的陣地在南懷化西南方向雲中河岸邊,2營在南懷化東北面的幾道山梁上,1營作為團預備隊隨團部在南懷化村內。郝夢齡離開第322團陣地不久,對岸的日軍集中炮火再次猛轟南懷化及其附近的高地,第322團前沿各部大量傷亡。接著,日軍第21旅團約1個聯隊的兵力伴隨坦克、裝甲車很快涉過齊腰深的雲中河,沖入第322團陣地。該團2、3兩個營在人數並不佔優勢的情況下,頑強拼殺,但是,日軍怎麼也打不退,一線陣地開始動搖。這時,團長戴慕真命令1營上去增援,同日軍展開白刃戰。然而,不到半個時辰,1營也傷亡過半,全團被迫退到南懷化村里與日軍展開村落戰。

這天雖是個晴朗的天氣,但南懷化卻濃煙蔽日,沖殺聲響徹河川和山崗,遍地的血光刺人眼目,景象宛若地獄。僅僅半日工夫,雙方在南懷化遺尸上千具。

過午時分。第322團傷亡過大。又被迫退出南懷化,佔領村南的小高地據守。團長戴慕真身上沾滿了塵土和硝煙,他十分難過地對團副趙子立說︰「咱322團是9軍的主力,軍長和師長才把咱們放到最重要的地方,可是,才半天時間,就丟掉了南懷化,咱們怎樣向軍長和師長交代?」戴慕真幾乎要哭了。趙子立說︰「團長,這麼快就丟掉南懷化,弟兄們都不甘心,不如趁敵立足未穩,把南懷化奪回來。」戴慕真說︰「對!應該馬上反撲。我們兩人和3個營長都要上!」

他們馬上將殘部整理一下,官兵們吶喊著沖向南懷化,同日軍逐屋逐院進行爭奪。終于將日軍趕出村子。但是,日軍第42聯隊一部前來增援,大批日軍蜂擁而至。激烈的戰斗重新使小小的南懷化變成一片血海,團長戴慕真、團副趙子立和3個營長均負傷被抬下去,第322團隨即再次退出村子。

由此,忻口防御陣地被日軍打開了一個缺口。

忻縣。衛立煌站在前敵總指揮部的院子里,北面傳來的隆隆炮聲不費勁就能听到。已經有不少百姓開始出城躲避,房東楊老先生問他︰「總司令,我們一家走不走?」衛立煌說︰「老先生,不要慌張,什麼時候我走,你們再走不遲。」

入夜,郝夢齡從前線打來電話,報告本日戰況,當衛立煌得知南懷化已失陷時,當即嚴厲地說︰「該地是忻口正面的鎖鑰部,又是與友鄰部隊的結合部,它的丟失影響甚大,必須恢復!」

郝夢齡堅定地表示︰「請總司令放心,我一定組織部隊盡快奪回南懷化!」

放下電話後,衛立煌吩咐通信兵叫通南京的長途電話,直接向蔣介石報告忻口戰況。蔣介石連日被上海方向的戰事困擾此時,在上海,中日兩軍正傾其全力在蘊藻 、大場、南翔等地激戰,雙方每天的傷亡人數數以千計,而來自山西的消息同樣使他感到問題的嚴重。一些頗有見地的輿論認為︰「晉北之戰,乃華北抗戰勝敗之門」、「實際上守忻口即是挽救山西危亡」。蔣介石則很擔心日本人沿著元朝忽必烈滅南宋的戰略,由山西,經漢中,入四川。後來蔣緯國先生著文認為︰「如果日本人到西南,從雲南、貴州到兩廣一帶,我們即使保有南京、上海,這個仗也打不下去。」

在電話里,蔣介石告誡衛立煌︰「衛總司令,請你一定嚴令所部堅守陣地,並把失去的陣地奪回來。你速向各部傳達我的命令,無論軍長、師長,都要上火線,退者處以極刑!」

13日晚上,佔領南懷化的日軍乘勢又攻佔了村子東南高地的一部分。在夜幕的掩護下,第322團的殘余官兵曾對個別山頭進行了偷襲。已經受了輕傷的團長戴慕真組織了一個100余人的奮勇隊,委任3營11連少尉排長牛坤山為隊長,並寫下一條手諭︰向左翼山頭之敵攻擊,攻克後官兵各晉三級。牛坤山在出發前告誡奮勇隊員︰「無論何人,沒有我的命令不準開槍,只準你們隨我向山頂奮勇前進。」不長時間,奮勇隊便到達半山腰,他們投出一排排的手擲彈,然後一個沖鋒,拿下了這個山頭。牛坤山右臂被彈片擊傷骨折,他以左手持槍指揮戰斗。但立足未穩,日軍一個反擊又將他們趕下山頭。

第322團已經沒有能力再行反擊。

這天夜里,中央兵團副總指揮、第61軍軍長陳長捷來到忻口後溝第9號窯洞。陳長捷比郝夢齡大1歲,他個頭比郝夢齡矮不少,但顯得精干。他們兩人商談後決定,緊急調第61軍、新編獨立第4旅和第21師于14日凌晨5時反擊南懷化。

14日凌晨3時,郝夢齡即趕到第322團。經一晝夜的激戰,第322團已殘破得不成樣子,團、營、連長非傷即亡。郝夢齡趁這個間隙親自對該團進行整編,將這個團合並成一個營,改稱第322團第1營,任命2營營副翟洪章為營長。然後,全營人員集合,郝夢齡站在一個高坡上,用極其悲壯的語調說︰「先前我們一團人守這一個陣地,現在我們剩一營人還是守這個陣地。我們一天不死,抗日的責任就不算完。我出發前已在家里寫下遺囑,不打敗日寇決不生還。現在同你們一起,堅守這塊陣地,決不先退。我若先退,你們不論是誰都可以槍斃我。你們不論是誰只要後退一步,我立刻槍斃他!你們大家敢陪我在此堅守陣地嗎?」

回答聲像雷鳴一般︰「誓死堅守陣地!」

郝夢齡高興地說︰「將有必死之心,士無貪生之意。這句格言,只有在凶殺惡戰中才能體會出來!」

夜襲敵陣剛剛負傷歸來的2營5連上尉連長秦福臻看到了這一幕。40多年後,他回憶說︰「將軍之豪言壯語感人至深。當時情景在我腦海里留下了終生不可磨滅的印象。」

十幾天前從平型關撤下來的李仙洲第21師又加入了中央兵團的戰斗序列。在南口和平型關與日軍作戰時,約有1萬人左右的第21師已經損失了2000官兵。

14日凌晨5時,天剛蒙蒙亮,李仙洲率兩個團到達南懷化東南高地。此時郝夢齡匆忙趕來督戰。而原定一同出擊的第61軍和獨立新編第4旅尚未到達,郝夢齡決定不再等待,就用這兩個團反擊南懷化。他嚴令李仙洲︰「限3個小時奪回!」

出擊的信號未及發出,正面的日軍卻先行發動了攻擊,其目的是繼續擴大南懷化突破口,並奪取制高點1300高地。猛烈的炮火紛紛落在第21師的前進陣地上,部隊大量傷亡。

日軍的這一舉動出乎郝夢齡的預料。按照常規,在遇到日軍集中力量突擊的情況下,本應組織部隊轉入防御,頑強抵抗,待日軍被擊退後再行沖擊。但是,郝夢齡收復南懷化的心情太急切了,他命令第21師,不管敵情如何,立即發起反擊。

上千名官兵從各個方向沖出戰壕,密集的槍彈打得他們抬不起頭來,中彈者成片成片地倒下,並向下翻滾。僥幸沖過火網的人則處在日軍步兵的包圍之中。雙方拼殺成一團。

站在李仙洲稍後一點的郝夢齡突然看到李仙洲的背部有血液滲出。

郝夢齡問︰「李師長,你受傷了!」

李仙洲說︰「沒事,好像是什麼東西踫了我一下。」

郝夢齡︰「還說沒事,子彈都從你背後穿過來了!」

郝夢齡急忙從口袋里拿出一包雲南白藥,讓李仙洲吃下。軍醫趕來包扎時,李仙洲倒地昏迷。但往擔架上抬時,他又蘇醒過來,大口地喘著粗氣︰「剛才我不是死了嗎?」弄得周圍的人哭笑不得。

軍醫囑咐擔架兵︰「剛才師長受傷,血沒流出來,抬師長下山時,最好頭朝下,這樣可以把淤血控出點來。」

擔架兵卻不同意︰「坡很陡,師長受傷嚴重,再讓他頭朝下,我們不忍心。」

李仙洲被送往汾陽的一家美國教會醫院治療,並由醫術高超的院長周以德親自手術。周以德說︰「李將軍,你的傷勢很危險,性命就在呼吸之間。子彈從你的左胸部前面進去,從背後鑽出。一般情況下,當時就沒命了。看來子彈打中你時,正在你呼氣之瞬間,此時心髒向回收縮,子彈便從肺葉中間穿過。若是在吸氣的瞬間,子彈會打穿心髒,當時就完了。這大概是上帝保佑你吧!」

蔣介石親筆寫來慰問信︰「仙洲吾弟,傷勢甚重,希將每日之傷情告我,以免我掛念不止也。中正。」並發來養傷費5萬元。

後來李仙洲用這筆錢買了藥品,用于本師受傷官兵的治療李仙洲這人平時很注意愛護部下。1947年,國民黨第二綏靖區中將副司令官李仙洲在萊蕪戰役中左腿受傷被俘,人民解放軍華東野戰軍司令員陳毅同他談話時,特意拿了個小板凳,墊在他的傷腿下面,說︰「受傷的腿需要墊高一些。」1960年,他成為第一批被**特赦的國民黨高級將領之一。

10月14日這天,中央兵團在付出幾千人的代價後,不僅未奪回南懷化,反而將整個紅土山梁的制高點1300高地丟失。日軍也在陣地前遺尸上千具。到處都是破碎的尸體、大片的血跡、彈殼彈片和遺棄的槍支彈藥,未被炮火掀掉的沒膝枯草變成了猩紅色,像是剛從染缸中撈起。

日軍的炮彈和飛機扔下的炸彈仍像昨日那樣,傾瀉在經過縮編後的第322團第1營陣地上,硝煙、彈雨、砂石、塵土攪在一起,所有的人都像瞎子一樣,什麼也看不見。新任營長翟洪章同5個傳令兵、1名叫彭水泉的勤務兵擠在一個臨時挖的隱蔽部內,一顆炮彈正好落在上面,5名傳令兵全被炸死,翟洪章和彭水泉被埋在泥土和血泊之中,身上濺滿了鮮血和腦漿。他們掙扎著從泥土中鑽出,彭水泉說︰「營長,咱們怎麼辦?」翟洪章說︰「此刻敵人火力正猛,不能動,更不許離開陣地,如果打不死,到晚上再向各連要人,埋葬這五位同志。」

第二天,翟洪章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了份請求增援的報告,派人呈送軍長郝夢齡。報告隨即批回,翟洪章接過一看,上寫「戰在何處,死在何處」八個大字。翟洪章頓時無語。

形勢愈發變得危急。15日上午,衛立煌調3個旅加入忻口正面,受到重創的第21師退出戰場。這一天,守軍並未主動出擊,而是在原陣地與日軍形成對峙,防止日軍突襲。

下午,衛立煌和傅作義來到忻口後溝,他們和郝夢齡、陳長捷等人就在距前沿陣地不到2公里的第9號窯洞商討次日的大舉反攻計劃。一向以沉著著稱的衛立煌也顯出十分的焦急。衛立煌說︰「忻口之戰已到關鍵時刻,敵人佔領了中央陣地線的制高點1300高地,對我軍整個防御陣地非常不利,如果不奪回來,全線就有被敵突破的危險。我和傅總司令研究了一個作戰方案,請你們二位軍長考慮執行。我軍不能死守陣地被動挨打,唯有集中力量向敵人反擊,才能扭轉目前的被動局面。」

他們研究後決定,以7個旅的兵力向1300高地、南懷化和雲中河以北地區出擊。並再次明確,郝夢齡和陳長捷不僅是這次反擊作戰的正、副總指揮,也是整個中央兵團的正、副總指揮。而指揮上的漏洞,各自為戰,行動不能一致恰恰是前期作戰的最大危害。

這時,閻錫山從太原發來急電︰「所報反攻作戰計劃,完全同意。奪回1300高地和南懷化者賞洋50萬元……」

50萬大洋不是一個小數目,閻錫山拿出了血本。

衛立煌說︰「我再補充一點︰凡此次作戰中得勝的各部長官均請頒發青天白日最高勛章!」

戰前,獨立第5旅臨時配屬第9軍參加忻口正面的防御作戰。這支「雜牌」部隊原是馮玉祥的西北軍。忻口戰役打響後,在南懷化西南一帶高地防守的獨5旅同樣遭受到很大傷亡。16日凌晨,該旅又參加了反擊1300高地的戰斗,旅長鄭廷珍指揮一個半團連下周圍的幾個山頭,並沖上1300高地,加入了混戰。可是,旅長鄭廷珍卻在混亂中身中數彈,當即犧牲。獨5旅同好不容易佔領高地的其他部隊一起,在日軍的頑強反擊下最終又全部退回原陣地。

有不少獨5旅的官兵抱著鄭廷珍的尸體大放悲聲獨5旅的弟兄太熟悉他們旅長了,鄭旅長同他的老上司馮玉祥一樣,性格直爽,愛護部下,沒有一點兒官長架子。他平素經常和士兵接觸,士兵可以和他平起平坐,可以和他摔跤比武,以至于掏他的腰包。他能叫出全旅大多數人的名字,一些老兵的籍貫和家庭情況他都能說得出來。作為一個正直的愛**人,鄭廷珍早已厭倦了內戰。抗戰全面爆發後,他跑到南京,代表全旅官兵向軍事委員會請纓殺敵,終獲批準。

部隊北上途中路過鄭廷珍的河南柘城老家,他電告家人在柳河東站見面。在白發蒼蒼的老母親面前,他並攏雙膝跪下,磕了一個響頭,含著淚向母親表示︰「不打敗日本鬼子誓不生還。」

部隊進入忻口正面陣地後,鄭廷珍曾多次對部下說︰「過去自己人打自己人,死了不值得,現在和日本人打,我們拼光拼淨也甘願。如不能守住陣地,希望弟兄們一個也別回來……」

鄭廷珍實現了自己的諾言。

這實在是一場極其混亂的反擊。1300高地僅僅是一個凸出的山包,投入反擊的兵力計有獨立第5、第4、第2旅等部,這些部隊雖已殘缺不全,仍有數千人之眾,這麼多的部隊投入狹窄的陣地上,而且各部又沒有明確分工,沒有規定聯絡信號和標志,加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作戰,其混亂程度可想而知,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情況難以復述,日軍則躲在工事內以密集的火力瘋狂掃射,沖鋒的官兵一不小心就要滑倒、絆倒遍地都是濃稠的鮮血和陣亡者的尸體……

後來擔任第9軍參謀長的符昭騫老人對來訪者說︰「事後據僥幸生還的人回來說︰‘當時手榴彈、步機槍聲,密如過年時放爆竹。我們沖到山頂時,有人講日本話,也有人講中國話。打到天明,大家就散了。’」

15日深夜,零點剛過,郝夢齡叫通陳長捷的電話︰「介山兄,各部反擊已開始,我到前沿指揮,但戰斗期間你我聯系困難,有事可通過我的司令部聯系。」

陳長捷說︰「錫九兄,你是總指揮,不宜親到前沿,應在總指揮部主持全局。」

郝夢齡執意不肯。陳長捷無奈地說︰「那好,我也去前沿。」

兩位總指揮都離開指揮所,而且又難以在前沿確定的地方見面,所以根本無法實施統一指揮,反擊的失敗早已在所難免。

郝夢齡吩咐參謀長王冠留在第9號窯洞協同與各部聯絡。身邊所有的人都挽留他不要離開指揮所。他說︰「我到前線督戰是自己的任務,是自己的本分,不必阻攔!」

言畢,郝夢齡偕同第54師師長劉家琪、參謀處長李文沼和兩個參謀走出第9號窯洞,軍特務連兩個班跟隨。他們沿著後溝的小路上山,天蒙蒙亮時來到第322團第1營指揮所一個高地下的土洞工事里。郝夢齡站在土洞門口,他發現獨5旅陣地方向沒有動靜,此時他還不知道,幾乎所有參與反擊的部隊都退出了1300高地。參謀處長李文沼說︰「請軍長先進洞休息。」此時不斷有炮彈在近處炸響,子彈嗖嗖飛過,李文沼怕軍長遇到不測。

郝夢齡瞪他一眼︰「我們是來休息的嗎?」

李文沼靈機一動︰「參謀長有電話,請軍長進洞接。」邊說邊上前拉他。

郝夢齡一動不動︰「你去接!」

然後,郝夢齡問站在身邊的第322團1營營長翟洪章︰「走捷徑,去獨5旅陣地怎麼走?」

這時,郝夢齡並不知道,他所關注的獨5旅已在混亂的反擊中敗下陣來,他平素十分敬重的獨5旅旅長鄭廷珍也已血灑疆場後世的某些史料談及此處時,說鄭廷珍和郝夢齡、劉家琪一同犧牲,而事實並非如此,據眾多的親歷者回憶,鄭並未與郝、劉犧牲于同一地點,他們僅僅是犧牲于差不多同一個時間而已。

見翟洪章支支吾吾不想回答,郝夢齡又加重語氣問了一遍。

翟洪章說︰「由腳下到獨5旅,必須經過一段被敵人火力封鎖的小路,長有20余米,昨天我營有4名傳令兵均因通過那里犧牲了。夜間偷過危險小些,白天不能過。現在天已破曉,最好還是不去。您如果要去,請繞遠路。」

郝夢齡說︰「時間已經晚了,再要繞遠路,啥時候才能到達!」

翟洪章說︰「您寫個命令,派人送去,不是一樣嗎?」

郝夢齡冰︰「還是我親自去,效果大一些。瓦罐不離井口破,大將難免陣前亡!我們走!」

話未說完,郝夢齡一揮手走在前面,劉家琪等人緊隨其後。參謀處長李文沼趕緊跑上前拉著軍長的手小聲說︰「進洞听電話。」郝夢齡吼道︰「咱們都不得怕炮彈!」這是郝夢齡留下的最後一句話。約2分鐘之後,在通過一段隘路時,郝夢齡腰部連中兩彈轟然倒地。劉家琪喉、胸部三處中彈,他倒地後又猛地坐起來,他是想去救郝夢齡的……

南京。黃埔路官邸。蔣介石在收听中央廣播電台的廣播︰

中央社太原17日電︰晉北戰事開始以來,其戰況之激烈,犧牲之重大,莫過于15、16兩日忻口南懷化之一役,因這一線之進退,足以影響晉北戰局整個前途,故雙方均以主力死拼。經兩日之酣戰,敵傷亡約在4000人以上,我軍亦有重大損失。尤甚惋惜者,即郝軍長夢齡、劉師長家麒、鄭旅長廷珍,均因身先士卒,奮勇指揮,先後陣亡。民國以來,軍長因督戰而在沙場殉職者,實以郝軍長為第一人。國人由此可推想彼時戰斗之劇烈,犧牲之悲壯,實足驚天地而泣鬼神。郝軍長等死後,該軍士氣更為振奮,日軍聞之亦甚喪膽。此役戰績決可在將來中日戰史增最光榮之一頁。現郝軍長忠骸已運至太原,今晨在東門外革命軍人公墓舉行棺殮。閻司令長官對郝軍長、劉師長忠勇殉職,極為哀悼。于靈柩到太原時,派34軍副軍長傅存懷代表前往致祭,各軍政長官代表亦紛往致祭……

8天之後,漢口《大公報》發表了蔣介石的祭文︰

矯矯郝君,一軍獨領,身先士卒,縱橫馳騁,劉君繼綜,如影隨形,我師生力,萬鈞雷霆,方其赴敵,寧惜一死,挺身殺賊,誓雪國恥。槍林彈雨,與寇偕亡,士氣大振,無忝炎黃。

10月24日,郝夢齡的靈柩運至武漢,在漢口火車站,各界人士4000余人素車白馬恭迎忠骸。在迎靈的人群里,有他頓顯蒼老的妻子劇紉秋和5個泣不成聲的孩子。14年後,他的小女兒郝慧蘭同父親一樣走上了戰場,慧蘭到了抗美援朝前線,成了一名英姿颯爽的中國人民志願軍戰士。

11月15日,在武昌又舉行了萬人參加的軍長郝夢齡、師長劉家琪追悼大會,然後進行了國葬,全市下半旗致哀。漢口日租界的北小路改名為郝夢齡路。12月6日,即中華民國首都南京陷落的前7天,國民政府發表褒揚令︰

陸軍第9軍軍長郝夢齡、第54師師長劉家琪、第5旅旅長鄭廷珍,矢忠革命,夙著勛勤。此次奉命抗戰,于南懷化之役,率部鏖戰,歷五晝夜,猶復身先士卒,奮厲無前,竟以身殉。眷懷壯烈,軫悼彌深,應予特令褒揚。郝夢齡追贈陸軍上將,劉、鄭各追贈陸軍中將,並交行政院轉行從優撫恤,生平事跡存備宣付史館,用彰勛藎,而垂永久。

1938年3月12日,**中央主席**在延安舉行的紀念孫中山逝世13周年及追悼抗敵陣亡將士大會上致演說詞。詞中寫道︰

八個月來,陸空兩面都做了英勇的奮戰;全國實現了偉大的團結;幾百萬軍隊與無數人民都加入了火線,其中幾十萬人就在執行他們的神聖任務中光榮地、壯烈地犧牲了。這些人中間,許多是國民黨人,許多是**人,許多是其他黨派和無黨無派的人。我們真誠地悼念這些死者,表示永遠紀念他們。從郝夢齡、佟麟閣、趙登禹、饒國華、劉家琪、姜玉貞……諸將領到每一個戰士,無不給了全中國人以崇高偉大的模範。中華民族絕不是一群綿羊,而是富于民族自尊心與人類正義心的偉大民族,為了民族自尊與人類正義,為了中國人一定要生存在自己的土地上,決不讓日本法西斯不付重大代價達到其無法無天的目的。我們的方法就是戰爭與犧牲,拿戰爭對抗戰爭,拿革命的正義戰對抗野蠻的侵略戰;這種精神,我們民族的數千年歷史已經證明,現在再來一次偉大的證明。郝夢齡將軍等數十人就是為這個而犧牲了……郝夢齡將軍等的熱血是不會白流的,日本強盜之被趕出中國誰能說不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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