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她發現了正專注地盯著她的老劉,緊張地站起來,書掉在了草地上。她臉上的神色既驚疑又不安。老劉這時也才看清了她的全貌︰白皙的瓜子臉兒,大大的眼楮,高挑的身材,飽滿的胸脯,細柔的腰肢……老劉的眼楮有點兒不好使,他咧嘴笑笑。他接著看到,秋風吹動起她的發絲,烏亮的留海在她光潔的額前擺動;她上身穿一件緊身的月白大襟綢衫,是一條黑色的多褶布裙,斜陽給她鍍上了一個金色的輪廓。老劉相信自己的感覺看她一眼他即可斷定,這是個能歌善舞、多才多藝的小女子,文工團最需要的就是她這樣的女演員。
當老劉亮出自己的身份後,她臉上的表情馬上就換成了驚喜與崇敬。那是一個崇拜英雄的年代,志願軍戰士便是當時名聲最響亮的英雄群體。一個崇敬英雄的時代必然也是一個朝氣蓬勃的時代。在她面前,老劉既是校友又是朝鮮戰場上的英雄,盡管老劉沒打死過一個美國鬼子。她迎著老劉走了幾步,告訴老劉,她是一年級的新生,已經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從小她就喜歡唱歌跳舞,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有朝一日能為最可愛的志願軍戰士唱歌跳舞,表演節目。老劉開心地笑了,問她,你叫什麼?
朱影。她又補充一句,我叫朱影。
老劉又問,你多大?
17歲。
老劉思忖了一陣,突然說,朱影同學,你願意參加志願軍嗎?
老劉看到,朱影的嘴巴張得大大的,眼楮也猛地亮了一下,臉蛋兒漲得紅紅的。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令她一下子難以回過神來。老劉的目光越過她的頭頂,去追逐那只精靈般的彩色的蝴蝶,此刻,它仍然不知疲倦地在她身前身後自由地翻飛……
老劉回朝一個多月後,團里就接到了兵團政治部的電話,說是新招來的文工團員已經到達兵團部,讓團里速去領人。
老劉說,那個年代辦事效率高,只要是前方需要,後方就會急事急辦,決不拖延。听到朱影入朝的消息,老劉心里撲騰了好幾下,臉上也燙燙的。前幾天他曾做了個夢,夢見朱影入伍的事沒辦妥,來不成朝鮮了。夢醒後就再也睡不著了。
團里派老劉和吹笛子的陳松林到兵團部接朱影。
這時朝鮮的天氣已經很冷了,剛剛還下了一場雪,是入冬以來的頭一場雪,雪不大,剛剛蓋過地皮,滿眼都成了白的,惟有青岡樹的葉片愈發紅艷。見到朱影後,老劉發現,穿上新軍裝的朱影更加光彩照人。朱影喜氣洋洋地跑上來握住老劉的手,像與久別的親人重逢。想想也是,在這異國的土地上,老劉算是朱影惟一的熟人。
回駐地的路上,老劉和吹笛子的陳松林輪流替朱影背著行李,朱影興奮地走在前面。在她眼里,這里的一切都是新鮮的。望著她俏麗的背影,听著她不時發出的驚呼聲,老劉有點莫名其妙的慌張和惆悵。老劉不由想起自己的妻子,那個古板的國文教員。他們兩家是世交,老劉去天津上學前,二人完的婚。婚前老劉並沒有發現她有什麼毛病,可是結了婚,他卻突然發現自己並不怎麼愛她。老劉已經快兩年沒和她見面了,他甚至早已淡忘了她的模樣……老劉嘆口氣,目光久久地落在一跳一跳的朱影身上。他突然覺得,朱影的出現,決不是偶然的,她正在悄悄地改變著他呀,他未來的生活道路或許會因她而發生重大的改變……老劉不敢往下想了。
朱影仿佛听到了他的嘆息,回過頭來說,劉隊長,你累了麼?
老劉說,沒有。我想起上次見你時,老有一只蝴蝶圍著你飛來飛去,好漂亮的蝴蝶。可是現在,沒有蝴蝶了。
朱影和吹笛子的陳松林都笑起來,又不約而同地說,現在是啥時候呀,冰天雪地的,哪能有蝴蝶。
老劉想說,有的,美麗的姑娘,你就是一只彩色的蝴蝶。當然,他沒敢說出口。這時,朱影突然想起什麼,抬手摘下軍帽,頭一歪說,看這兒!
她的一頭烏發上,別著一只鮮艷的蝴蝶結。老劉和吹笛子的陳松林愣了愣,隨即三個人都笑起來。他們繼續趕路。在這滿目蒼茫的白色世界里,老劉面前的那只火紅的蝴蝶一顫一顫,醒目極了。
朱影很快就把自己融進了這個集體中。她的確是個多才多藝的姑娘,唱歌跳舞、寫詞譜曲、演舞台劇,似乎沒有什麼事能難住她。她原本就具有較高的文藝天資,來前線後,火熱的戰地生活,戰士們的英雄事跡,新鮮的工作環境,更加激發了她的靈感。她可以兩天兩夜不睡覺,去排練一個獨舞,或者創作一首歌曲。她的表現令所有的人都感到滿意。老劉當然更滿意,也更自豪,因為朱影是他親自挑來的。
她常常邊走路邊隨口吟唱,哼的曲子和詞兒都是一瞬間冒出來的,有時只有一句歌詞,或幾個音符,可惜當時沒人想著記下來。老劉堅信,她隨口哼出的那些詞兒曲兒里面,有不少可堪稱精品。在去排練場或食堂的路上,抑或傍晚散步的時候,走在她後面的老劉听她輕聲吟唱,常常感到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在團里,她年齡最小,兵齡最短,大家都呵護著她,生怕她有閃失。可是,文工團惟一的使命就是鼓舞士氣,冒著炮火到第一線的戰壕、坑道里為士兵們演唱,自然是家常便飯。起初團里領導不安排她上火線,她吵著鬧著要去,誰也攔不下她。領導終于同意了,她高興得跳起來。
第一次到火線,一場戰斗剛剛結束,戰壕周圍仍在冒著濃煙,刺鼻的血腥氣嗆得人睜不開眼。她和幾個演員的到來引起了幸存者的陣陣歡呼。擔架隊也跟過來,要把一個受重傷的士兵抬走,那個士兵卻出人意料地擺擺手,示意要听她唱支歌。可是,他的耳朵被炮火震聾了,她略一猶豫,走過去,單腿跪地,伏子,嘴巴貼在他的耳朵上,唱起來。唱著唱著,士兵的眼里涌出大顆大顆的淚,她的眼里也涌出了淚。唱畢,她緊緊握著士兵的手,破啼為笑,說,不哭,不哭!士兵嘴唇嚅動著,仿佛也在說,不哭,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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