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隊駐扎在大山里。從軍校畢業後,先乘火車,然後換乘汽車,然後再步行十里路,最後走到營院門口的時候,他停下腳步,四處環視了一遍。正是夕陽西下時分。夕陽火紅的余暉下起伏不定的山巒真迷人啊,他想。
于是,他很自然地想起故鄉,想起故鄉的大平原。
故鄉在古老的黃河岸邊,除了黃河高高的堤岸外,方圓幾十里之內幾乎再也見不到更高一些的東西。
如今跳進了大山的懷抱,他感到心里似乎踏實了些……
後來,他常常在夕陽西下的時候,眺望四周那些遠遠近近的大山,每次幾乎都能發現一些新鮮的東西。
當然,他從來沒有否認過故鄉的美麗。
鋪開軍用地圖,他粗略計算了一下,得出的結論是,故鄉在三千華里之外。
三干華里,畢竟是一個很遙遠的距離。
當高考成績在公社中學大門口的青磚牆上貼出來,而他又名列前茅之後,他就想,爹這一輩子也許沒作過什麼主,唯有在他上學這件事上態度堅決。爹常常說︰「你要正正經經地學,千萬別像爹,連自個的名兒都不識……」
爹又說︰「肚子里墨水兒多,別人就不敢欺負咱,咱的腰桿子就硬……」
在家里,一切都是娘說了算,爹只有服從的份兒。有一次,娘說︰「別讓他上那個洋學了,家里連點燈的洋油錢都沒有啦。」
爹卻火了,爹一跺腳,脖子上、胳膊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沒錢老子賣血也要供他上!」
在他的印象里,十幾年來,爹第一次敢沖娘發火,而且火氣這麼大。
上初中的時候,有一天他逃學,約上幾個同學下河模魚,被教師告上門來。傍晚,他裝作沒事的樣子趕回家,爹在屋門口堵住了他。爹說︰「你***倒有心去玩!」
他知道事情暴露了,便低下頭,不做聲。
爹對娘說︰「揍他頓吧。」
娘說︰「以後改了就是了。」
爹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怯怯地看了娘一眼,慢慢騰騰踱到他身邊,抬腿照他踢了一腳。奇怪的是,他沒有哭,而爹的眼圈卻紅了,兩行濁淚順著黑瘦的臉膛流下來,落在衣襟上,最後砸在地上,摔碎,被土吃掉。爹抽搐著說︰「你沒良心。我到底為的啥?……」
從那時起,他沒再動過逃學偷懶的念頭。
黃河水日夜不息地流淌,滋潤著兩岸廣袤的土地。他十分真切地記得,每逢天一轉暖,故鄉的土地上就生長出許許多多紫色的喇叭花兒。喇叭花兒迎風搖擺,如一串串惹人喜愛的小天使。離村莊不遠處的幾片青翠茂盛的柳樹林,和遍地的喇叭花兒相映襯,生動極了。若干年後,他來到長城外的那座軍校,在操場上走隊列的時候,才突然意識到,村子外的柳樹林多麼像一個個綠色的方陣,令人怦然心動。
有一年,他喂了幾只兔子,有白色的,有灰色的,還有黑色的,他十分喜愛它們。當然,他還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就是喂大了,到集市上賣掉,掙錢交學費買書本。下午放了學,有時便挎上草籃,到大田里割草。他經常在一望無際的大田里看見一個梳長辮子、個頭似乎比他還要高的女孩。他知道女孩是鄰村的,和他在一個學校上學,同級不同班,但卻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女孩也是來割草的。他發現她不時偷偷打量自己。有一天,她和一個比她小一點的女孩一起在大田里同他打了照面,她忽然喊︰「高雲田!」
他驚詫地問︰「你咋知道我叫高雲田?」
她抿嘴笑了笑︰「你是學習尖子,我哪敢不知道。」
他挺得意。問︰「你割草干啥?」
「喂羊。你呢?」
「我喂兔子。」
「你養母兔沒?我挺喜歡母兔。」
「公母都有。養母兔為了生小兔,養公兔為了幫助母兔生小兔。」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嘴巴挺好使。
比她小一點的女孩突然「格格」笑了起來,她臉略微紅了紅,喝斥道︰「就知道咧嘴笑,嘴大將來找不著婆家……」
後來他才知道她叫玉蘭。’
玉蘭,一個挺實在的名字。玉蘭的辮梢上經常綴著紫色的喇叭花兒,有時他便突發奇想,覺得那些喇叭花兒不是綴上去的,而是從她頭上長出來的,她黑黑的頭發是連接花兒的藤蔓。
當兵之前,他幾乎沒給別人寫過信,也未收到過別人的來信,當兵離家後,收信和寫信才成為他生活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這些年里,他收到的信主要是妹妹和玉蘭寫的。妹妹在他上軍校後的第一封來信里寫道︰哥哥你走後,咱爹在人前硬氣多啦,敢大聲說話啦,支書也對咱爹咱娘露笑臉啦,鄰居老歪家的人見了咱爹咱娘也不瞪眼珠子指雞罵狗啦……
而玉蘭在她的第一封信里表露的是感激和依戀之情……
閑下來的時候,他常常琢磨那些來信,總覺得里面有琢磨不完的內容。分配到部隊後,不知不覺又增加了一項內容看山。排里的幾個老兵叫嚷道︰「媽的老呆在這大山溝里,我們都快成傻x了!」
他無語。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也許他們在這兒呆得太久了。老兵們煙抽得很凶,他能聞到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劣質煙草的氣味。他在心里問自己,如果你也像他們似的,在這里長久地呆下去,會不會產生那樣的想法?
一時回答不上來。
當然,兵們也有樂不可支的時候,傳閱或高聲朗誦「慰問信」,是大家很感興趣的事情。兵們把對象或老婆的來信稱作「慰問信」,由于排里找對象和結婚的人並不多,所以「慰問信」更顯稀罕。他想弟兄們應該時不時樂一樂,便經常公開一封,盡管玉蘭的來信同嚴格意義上的「慰問信」尚有些微的區別。
毫無疑問,三千里外的那個叫玉蘭的姑娘是全排人共同的話題。
有一天,當玉蘭的來信通過一個老兵的口再次惹得兵們哄堂大笑時,連長鐵青著臉走了過來,兵們慌忙散去。連長望了他足有兩分鐘。連長說︰「這樣帶兵不行。」
連長的絡腮胡子十分濃密,可惜刮得太狠,如果留起來,一定很過癮。
連長點上一支煙,慢吸了幾口,說︰「這樣帶兵不行,和他們嘻嘻哈哈的,時間長了,他們就不拿你的話當回事了,你就沒有權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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