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李秋水原在街道上辦的一家副食品店當售貨員。她當過下鄉知青,回城後,一直在那個散發著濃郁氣味的店堂里上班。她丈夫趙天呈是機械廠的采購員,她回城後結識的。趙天呈經常在外跑生意,很少回家,年輕的李秋水甚感生活寂寞。十年前,李秋水一念之差,和一個經常來買東西的男人好上了。她沒想過非要嫁給他,但當趙天呈執意要和她離婚時,她才發現自己付出的代價是多麼慘重。他們終于離婚了,那個男人也突然不見了蹤影,緊接著,趙天呈以閃電般的速度結了婚。李秋水忽然感到,也許趙天呈早就有了和他離婚的打算,不然他不會這麼快就再婚,她的所作所為不過是使他有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借口而已。
盡管如此,她一點都不怪趙天呈,她怪的是自己。這些年來,她一直不能原諒自己,覺得最對不起的是女兒,是她毀壞了趙冬的前程。趙冬雖然判給了她,但趙冬和父親的感情可能更深一些。也許趙冬看上了父親的錢包,常常背著李秋水去找趙天呈,當然她也得背著父親的後妻。趙天呈後來當上了單位的供銷處長,雖然單位垮台了,但他照樣富得流油。有一次,趙冬頸上突然多了一條水波紋項鏈,李秋水嚇了一跳,以為趙冬做了什麼極其見不得人的事,她畢竟才十五歲不到,她就戴上了項鏈,這是多麼讓人疑心的事情!趙冬輕描淡寫地告訴母親,是趙天呈給她買的。李秋水馬上說︰「你不要花他的錢,他的錢不干淨。國家都快讓他這種人搞垮了。」趙冬當即反駁說︰「錢就是錢,世上只有錢是好東西,其它的都靠不住,那些沒錢的窮人才認為錢是不干淨的。至于國家垮不垮,用不著你操心。」李秋水沒話了。她終于感到,在女兒面前,她這個沒錢的窮人是難有發言權的。
趙冬不止一次地指責她︰「都是你,如果你不背叛趙天呈,我們家的錢多得要用麻袋裝。」她想女兒提錢也許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指她對丈夫的背叛,于是就噤聲不語,心里宛若刀割。兩年前,趙天呈突然得肝癌死了,李秋水不便去參加追悼會,此時的她早已同前夫形同路人,談不上愛,也談不上恨。趙冬哭喪著臉從火葬場回來後,李秋水嘆口氣說︰「他死了,他有再多的錢也沒用了。」趙冬冷笑道︰「可惜他不是死在咱家。」趙冬的意思顯然是她無法繼承遺產。這時候的趙冬已經瘋狂地喜歡上了表演,她原打算指望父親出一筆錢,資助她上藝術學院。現在,一切都泡了湯。
趙冬性格的怪異李秋水早就察覺了,她想這一定與家庭的變故有關,她每每都讓著她,只要趙冬不太出格,她能不管則不管。趙冬的學習成績一直就很差,她熱衷于打扮和享受,勉勉強強高中才畢了業。李秋水從沒想過要女兒有多大出息,就像當年她父母沒指望她這輩子有多大出息一樣。李秋水替她到街道辦事處報名,希望她能被哪家工廠招去做工,當一名紡織女工也行,或是到某些效益好的大商店當個售貨員也不錯,掙一份工資,能養活自己就可以了,將來找一個老實巴交的對象,生個小孩當良民過日子,不是挺好嗎?世上大多數的人不都是這麼過的嗎?可趙冬對招工的事恨之入骨,仿佛人家要招她去下地獄。她氣呼呼地指著母親的鼻子說︰「你不睜眼瞧瞧,會是些什麼樣的工作在等著我!你純粹是想把我往火坑里推里呀……」
天底下還有不想做工的人,李秋水感到這世道變得太快了,變得她連自己的女兒都認不清了。她問︰「不想招工,你想干什麼?」
「什麼掙錢多我就干什麼!」趙冬毫不含糊地說。
「你說,干什麼掙錢多?」她驚愕地問。
趙冬愣了愣,說︰「我也沒想好,反正我不去做工。」
說這話時,趙冬還沒迷上演戲,她只是喜歡追星。等她認準了自己也要成個星時,她就說︰「我想當演員,做明星,這就是我的目標,我最崇高的理想。總可以吧?」她列舉了很多的例子,什麼夢露、費雯?麗、英格麗?褒曼、斯特里普、林青霞、鞏俐之類,羅哩羅索一大堆。之後,她又拍拍母親的肩膀說,「當然,在我有出息之前,需要你的投資。」
李秋水不知道怎樣為她投資。趙天呈活著時,趙冬經常從他那兒弄個零花錢,李秋水單位的效益也還湊和,日子尚能過得下去。但不久,單位就不行了,街道辦事處的主任干脆把店鋪租給自己小舅子開起了舞廳,已經人老珠黃的李秋水想讓老板給找個差使做,那家伙像打量一件過時的舊衣服那樣盯了她一眼,連個屁都不放,扭頭就走掉了。她每個月只能領到一百八十元生活費,這時別說投資,連吃飯眼看都成了問題。她原本是很看重做工的,現在她做不成工了,只好在街頭擺了個小攤,靠賣點七零八碎的小玩藝補貼家用。
趙冬高中畢業已經快兩年了,一直呆在家里吃閑飯,壓根兒沒有出去掙份工資的打算。李秋水每提起讓她找個活干,娘倆就得頂嘴。後來李秋水干脆不提了,心想我可以養活你,你愛干啥就干啥,只要不違法亂紀就行,反正我沒錢給你投資,我可不想讓那幾個活命錢打了水漂。
但趙冬的變化李秋水真真切切看在了眼里。趙冬越來越懶散,朋友越交越亂,張嘴就說粗話,仿佛對什麼都滿不在乎,還恬不知恥地說搞藝術的人都這樣。直覺告訴李秋水,她的女兒離一個壞女人已經不遠了,這正是她最憂心忡忡的事情。
李秋水把趙冬變化的原因歸結為女兒對演戲走火入魔了。她不止一次悲哀地想,看樣子我已經無法把她拽回來了,但我又沒法順著她,真不知咋辦好呀。
這天,她忍不住踱到老康的攤子前,把她的憂慮講了。她非常想傾訴一下,因為她這一陣子受夠了女兒的白眼,心里很不痛快。老康擺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期期艾艾地說︰「孩子想學習,是好事,你要支持她。」
「可是,我沒法支持她。」李秋水捂著腮,仿佛牙疼得受不住,「上藝術學院,听說要交一萬塊錢。」
老康一愣,他也為這個數字感到吃驚。李秋水吐口酸水,說︰「我不是怕花錢,如果她能學出名堂,我去賣血也要供她。就怕錢甩出去了,到頭來一事無成。」
老康點上支煙,徐徐吸了一口,像在思考重大問題。末了,老康一揮手,將煙頭甩得遠遠的,然後莊重地說︰「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還是要豁出去供她,沒準兒她將來成了二鞏俐,你可就跟著享福吧。如果你手頭緊,我這里有,隨便你拿。」
李秋水忙擺擺手說︰「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得過去了,那邊有人想買東西。這事以後再核計吧。」
老康若有所失地望著她走向自己的小攤位,又點上一支煙,狠狠吸了一口。因為有風,煙霧很快就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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