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歷3025年,新歷元月二十八
今天是除夕。
一大早兩人便听到遠遠近近炮竹響起的聲音,熱鬧得很。只是,她們從昨天早上起便已斷了糧。
將包裹又徹底翻了幾遍,最後從角落里找到半塊不知何時遺下的千層糕。兩人分著吃了,卻半點壓不下饑火,肚子反而覺得更餓了。
只是翻遍所有家當,除了幾件衣服與被褥,她們已找不到其它任何稍稍值錢些的東西。將火撥得更旺了些,兩人擠在背風的角落翻開了《縈魂絲》,希望能以練功來忘掉饑餓。
這半個月來,兩個人早將這本薄冊子背得滾瓜爛熟,體內真氣也已熟極而流地按圖中所示自行運行流轉——艾練有「洗髓決」自不必說,那漠輕寒竟也吐露她以前的確練習過某種內家心法。艾這才恍然為何為何當時在松樹上獨有她們兩人能沖破穴道先醒。只是卻一直不好意思直接打听她所練心法的名稱——前晚兩人無意中按那口訣試招時,竟雙雙在窗戶紙上隔空戳出了一個小窟窿,其時她們的手指尚距紙面寸許。驚喜的兩人在木門上試了試,竟也一股細細尖銳氣流涌出,頓時擊出個一分深的淺淺凹痕。再移得遠些時,便流不下什麼痕跡了。
按那書中說法,按這進度練下去三或五年後定可大成!到時候管叫那些惡人們吃不了兜著走!……兩人躊躇滿志,含笑睡了。可天明醒來,唯見空蕩四壁,房中更無隔宿之食,方恍然那些畢竟只是將來的可能性,目前她們仍是個無錢無勢的弱者。
……
兩個女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大半個月來又盡吃的是些青菜米粥之類僅能裹月復的東西,嚴重缺乏油水。盡管想著要專心練功不去考慮肚子餓的問題,可月復中饑蟲噬咬之感又豈是說忘就忘得了的?
勉強熬得半個時辰後,她們頹然地放棄了這個法子。
黑金城內綠色稀少,又值雪後,寺外鄰近空地里連可食用的野菜都找不到。無奈下兩人化開雪煮了鍋開水每人各喝了一碗,心頭似舒服了些。只是兩人卻俱知這只是治標不治本的權宜之計,呆會兒餓起來會更厲害。
……
[沒有死在餓狼嘴里,沒有凍死在雪地中……到頭來,卻是要活活餓死在這個地方麼?]
為了節省體力而偎在火堆旁的艾定定看著自窗孔透進來的薄薄陽光。
[要是一年前有人告訴我,說我會在一年後的今天處于這種境地,我一定會說她是在開玩笑,絕對不會相信的……]
窗外鞭炮聲聲清脆,似就響在她耳邊。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在做什麼呢?是了,我和秦璇穿著錦緞的新衣和鄰家的朋友們在一起呢……拍手而歌,開懷大笑……直到媽媽把我們倆喊回去吃團年飯……]
[香噴噴的板栗燒雞、熱呼呼的排骨熬藕……大圓桌被十好幾樣菜擺得滿滿的……每次吃雞的時候,爸爸媽媽總是把雞腿和雞翅分給我和阿璇一人一份,說是吃了雞腿跑得快、吃了雞翅會梳頭……那時候,大家笑得多麼開心啊……]
[不過還好,至少燕雷在杏姐那里還不擔心挨餓……我們這樣也就算了,它還那麼小,總不能天天像我們這樣吃菜葉子喝糙面湯吧……其實,真想也到杏姐家去蹭頓飯啊……只是她們的日子本就緊巴巴的,還時不時托古爺爺給我們捎些東西來。可我以前還對她的相公那麼不客氣,說那樣子的話……這大年三十地過去不是給她添堵麼……]
[原來饑餓是這麼難受的,胃里好像有許多小刀子在刮一樣,悶悶卻尖銳的痛……以後若抓到那些壞蛋,一定先將他們餓上三天再說!]
[想念雞腿,想念雞翅膀,想念白米飯,想念墩牛肉……想念所有那些可愛的食物……現在那怕是有兩個隔夜的玉米面窩窩頭也好,我一定大口大口地吞掉,連一點渣也不會浪費……我以後不管吃什麼東西,絕不會再挑食,也絕不會再浪費一星半點了……現在,這兒還有什麼可吃的東西嗎?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我又不是大黃,可以光吃青草就飽,哈哈……前些天還有人主動提出要買大黃呢,說可以出兩枚銀幣……還有人跟我說,殺了它吃肉好過年,他只要下水及一條後腿的肉就可以……如果那樣的話,說不會我們還可以多熬——打住!!!]
「啪」一聲意識到自己剛才想了些什麼的艾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將剛剛腦中掠過的那個可怕念頭擊得遠遠的,余毒未清盡的微青面頰立刻紅腫了起來。
[大黃是我們的朋友啊……也是劉小七留下來的東西……我怎麼能想那些它也可以吃的念頭呢?竟還不自覺地盤算如果吃了它可以撐多久……天啊,我到底在想些什麼啊?難道說我已真地餓瘋了麼?——哪怕是餓死,也不能把賣掉或殺了吃肉的念頭打到它身上!]
為漸弱的火堆加上了兩枝干柴,艾看見身側的藍衫少女似已合著眼睡著了。盯著這張同樣尚殘淡淡青色的平靜面孔,艾心中卻無可抑制地冒出了一個念頭,[如果那天在榮記客棧,她能在我出去找大夫的時候看好包裹,我們今天就不會淪落到這麼悲慘的地步吧……]
其實艾也知道,那些人有權有勢,既已起心要奪走包裹中的錢財,那不管有沒有漠輕寒看著,結果都不會有什麼不同。漠輕寒那時若神智清醒及時發現,不過是提早讓他們撕破了臉硬拿而已。她一個僅習過強身卻疾類心法的女孩子又如何能攔得住?
只是,盡管理智很清楚這個道理,可每每一想到當時那店小二就在她眼皮底下偷走所有財物而她卻無知無覺,艾心里便有些不舒服。
平時她將這抹在意壓到了心底最深處,以為自己早忘了,可此刻山窮水盡時,這份不滿意在不知不覺中又跳了出來。
[為什麼她現在還能睡得著呢?難道她不知道我們再想不到辦法的話就要餓死了嗎?難道總是只有我一個人為將來而操心嗎?難道……]
「……」艾艱難地扭過頭,將視線移開。緊緊揪著有些滯脹的心口,她不斷對自己暗暗地說,[不是她的問題,不要遷怒于朋友,不要拿別人做借口……]
手指,卻似踫到了一個冰涼而堅硬的東西。
艾神色一動,可隨即,臉色卻蒼白起來。
緊緊握著胸前的錦袋,她拉開房門走到了雪地中……
*****
柯謝神色有些呆滯地站在城門前的老位置上,同班的朱寶兒與他說笑時他也總是心不在焉。
今天是大年三十,輪值在城門重地的只剩下資歷最短的他們倆個。朱寶兒對這個安置很不滿意,一直在念叨著。柯謝卻已無所謂。
自從那天晚上那兩個女孩子離開以後,家里的氣氛便有些怪怪的。杏兒與古叔雖沒有直接說出對他的嗔怪不滿,可眼中的嘆息之意卻清晰到讓他一眼便能辨出。而每每此時,曾是鏢客的父親從小的教誨便一遍又遍地烙著他的心,讓他無地自容。得到後來,他說話時都不敢再看妻子的眼楮。
上午臨出門前,杏兒讓他值完班後到清涼寺一趟,請那兩個女孩子到家中來一起過這個除夕。柯謝卻一直猶豫著,倒不是不願意,只是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她們。
正低著頭左思右想時,卻似發現一個有些熟悉的人影走過來。
一抬頭,果然看見是那名叫艾的少女牽著她的棕黃馬。
……
直至這一人一馬走出城門時,柯謝也只是怔怔的看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連例行的五文出城費也忘了收。朱寶兒本想提醒,仔細一看卻也認出了那少女的模樣,于是便閉了口,打著哈欠繼續靠在城門洞里抽卷煙。
*****
「大黃也這麼瘦了呵……」撫著明顯掉了膘的黃棕馬長長的鬃毛,艾將臉頰靠在它的脊背上,「這大半年的事情真像是場夢啊,好希望下一秒再睜開眼楮時一切已恢復原樣……劉小七,你知道嗎,我已經撐不住了呢……那個舍棄一切,以艾為名的我已經很累很累了……如果你還在的話,也許我還有你可以信任吧……」
大黃扭過頭,溫熱的大舌頭舌忝著艾冰涼的手指,仿佛通人性的烏黑眼楮溫馴地看著倚著自己的少女。
驀地,它覺得臀部一陣劇痛,接著被猛力向前一推,大黃長嘶一聲,直覺地向前跑去。十余步後方才停下,又轉回了那少女身邊。卻訝然發現她揮著根長長樹枝拼命朝自己揮舞,臉上的表情自己從未見過。
「走啊!你快走!不要再留下來!我已沒辦法再養活你了……」
「你如果再留下來,說不定我真地會改變主意,把你殺了吃掉啊……」
「所以求求你走吧,我早已解掉了你的韁繩……所以可以到森林里去,避開狼群,避開那些危險的動物,好好地活下去……」
反復被驅逐,身上已多了幾道紅痕的棕黃馬疑惑而憤怒地看著朝自己喊些听不懂的話的少女,終于在又挨了兩鞭後,它悲嘶著揚蹄奔入了遠方的雪原中。
……
怔怔看著它的身影化為黑點,直到消失不見。那劃開大黃與她之間羈絆的樹枝自艾顫抖的指間掉落。
[大黃,對不起……以後我一定會去找你的,還有阿墨……]
[所以,你一定要活下來,在我再次找到你們之前……無論怎樣,也要活下來……]
[不論多麼悲傷絕望……只要這條命還在,以後就總有法子可想……只要咱們都還活著,一切就還有希望……所以,所以……]
可是可是呵,如此想著的少女,有著漆黑雙瞳的你……此刻你的眸中,為何盈著氤氳的水氣?為何你的眼里,有著那麼深那麼重的不舍與悲哀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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